床上曹正书醒过来,迷迷糊糊。还未转身已经看到室中有灯光,他一向是不喜欢光亮的,哑着声音问“作甚么还没睡?”
许四姐脸上带着笑,挑眉看着床前站着的苏世黎,对曹正书说“二太太来了。”
曹正书含糊地说“叫她有什么明天再说。”
许四姐看着苏世黎,像看着一个可怜虫,对曹正书说“二太太就在这儿呢。”
曹正书很是不耐烦。他喝了酒,头痛,胃也不大舒服。好容易翻个身,看到苏世黎还真站在床前,有些恼火“你有什么事,急得等不到明天再说?”
有什么事?苏世黎看着一脸睡意与不耐烦的曹正书,莫明有些胆怯,可明明做错事的是别人,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直不起腰?
她直了直背,挺了挺胸,可却还是气虚,桃若便开口“二爷本来是在太太那里睡着了,太太回去不见二爷,下仆说被一个女人扶走了,太太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曹正书火气冲天“不放心什么?”质问苏世黎“我在自己家里,还能被外头的人入府劫持还是怎么了?你少没事找事。”翻身又要继续睡,口中还在埋怨人“我就说不要回来,老太太非叫我回来,回来连个觉都不能睡安生。”
苏世黎站在床前,混身都在抖。
许四姐对苏世黎笑。说“太太还不回去吗?你在这里打着灯,二公子不好睡的。二公子吃了酒,身上不大好,您便是再有什么不满意,也体谅二公子几分,明日再说罢。”那太太两个字,叫得可真有几分讽刺。
苏世黎觉得自己站在这里真个笑话。自己到底来干什么?现在自己是要转身出去,还是就在这里跟他翻脸,大吵大闹,说他曹正书帮着外面的女人不给她这个正室脸,说自己不活了,没脸活了。还是扭头就往东院找老夫人来做主?
可她又想,便是去找了老夫人,真的闹起来,又怎么样呢?他只会越来越厌弃自己,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更差。
也明白了,他曹正书不是在跟她置气,不是虽然喜欢她苏世黎,但因为她嫁妆丰厚,让他背了吃老婆的名声而生气,才故意捧着外头这个女人来气她。
在他心里,那些钱可花得一点负累都没有。
当时曹正书新婚离家后她打电话去,他在电话里说“这可不是我非要你家的钱。我本来已经找了个营生,也不缺你这个钱”
她连声辩解“我知道,我知道的。”生怕他误会自己的用意。
现在才知道,他并不是因为自尊受损,想在她面前挽回些颜面,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不欠她什么。叫她别以为在自己面前能拿出恩人的样子。
也是,曹正书能欠她什么?
这婚是她自己硬要结的。人是她非要嫁的。人家没让她带这么多钱来,是她阿爹非要给的。留洋拿不出钱,人家也没找她讨,是她上赶着拿到老太太那里去的。
苏世黎从屋里出来,一院子的下仆都在看她。
她穿过这些人,走出了院门,门口的厮还跪着,因为主家没叫起。她停下步子,回头看。厮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
“起来吧。”苏世黎扭头,便看到有个男人站在旁边竹林边上。大概是和曹正书一起回来的客人,穿的是风衣,身材高瘦,虽然没有提灯,但嘴边有点星火,大概是在抽烟。可能是住的不远,听到了响动过来的。
苏世黎收回目光,偏过脸,那是外客。
桃若挑着灯跟在苏世黎后头,主仆往回去,桃若想到自己主家的遭遇,又气又恼又担忧,明天这事儿传出去,主家可怎么办呀?人家会怎么说?
可现在她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劝也不知道要怎么劝,只跟在后面大声提醒“太太仔细脚下。”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苏世黎并不是回去,只是漫无目地在月色下的园子里漫游。
就这样走了良久突然停下步子,对她说“你先回去吧。”
桃若怎么敢,嚅嚅说“奴婢陪着太太。”
“你回去吧。”苏世黎摇头,脸上的表情竟然也并没有多么激动与难过。人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平静起来了。
桃若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违背她,可又不敢真的走,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嘴里应了声,手上却拖拖拉拉,拿着灯一会儿摆在那里,一会儿摆在这里,好像放在哪里都放不稳。
苏世黎反“你是不是怕我寻死?”
桃若连忙摇头。
苏世黎说“你放心,我不会的。”她摸摸隆起的肚子。就算是为了孩子,她得吃好睡好。她不是自己一个人了,不能只顾着自己伤心难过。哪怕心肝都断了呢,也得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桃若点头“太太明白就好。我知道太太是想清静一会儿,我不说话,太太别让我走,让我陪着太太吧。”说完跑到远处站着,真不打扰她的样子。
苏世黎没有再坚持。孤身一个人,在那儿花丛前站了很久。
她刚来曹家的时候,园子里没有这样繁茂,曹家入不敷出,花园子早就破败了,她嫁过来之后,觉得就这样荒废了可惜,才又请了花匠打理起来。原是让曹老夫人挑花种,曹老夫人不肯,说她年纪大了很少逛园子,还是种苏世黎喜欢的花好。
后来花园子建起来,这里便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没事的时候,总来这里逛逛。曹老夫人曾劝过她,说外头老佛爷也在推广西学,官府里的兵都用上枪了。现在风气与和规矩不像以前那么严,许多太太姐都在街上走动,去看看话剧,看看电影什么的,还有茶会呢。
可她总有些胆怯,那些洋派的玩意儿她不懂,再说,她打就被教导,女孩家得跟着大人长辈才能出门,老夫人不去,只有她自己一个,她怕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当众出丑。
她也明白,老夫人是为她好,觉得她跟曹正书差得太远了,想叫她也对洋玩意儿有兴趣,兴许两个人就能亲近些。可她就是没有那勇气迈出大门。照说,她长年跟着阿爹,是该胆大些,照下仆们的说法是该时髦些,可却并没有。她什么新事物都不敢去接触。以前虽然跟着苏老爷去过不少地方,可她从来到了哪里都缩在客舍就酒店里,没人陪着下个楼都不敢。
所以,是自己错了吗?
因为自己太胆了。才有今天的结果。
但她耳边那个声音不是这么说的,它说“你什么错了?曹正书要是个人,明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明知道自己不喜欢,便该以死抗婚把许四姐给娶了,他要真这么干了我还敬他是个男人,反正曹老夫人不舍得他死,他和许四必然能如的?结果呢,怎么那个时候不坚决追求婚姻自由了?哈哈,不过是想来想去,还是钱好呀。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去附会他?呸。你喜欢的这都是什么杂碎玩意儿。”
苏世黎听着这声音,仍然有些恐惧,她记得自己进清风园的时候,它也冒出来过。只是她那时候,注意力都在别处,没精力去注意它是怎么冒出来的。
可这声音到底从哪来的?为什么自己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