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说:
“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听我说。
巧姐儿到底是大太太的孙女儿,她要做主,我能拦得住吗?”
宝玉劝道:
“没关系的,只要心里明白就行。”
平儿生怕宝玉又疯疯癫癫地嚷起来,也不敢说话,回禀了王夫人后,便自己走了。
王夫人想到这些事,心里烦闷,突然一阵心痛,让丫头扶着,勉强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让宝玉和宝钗过来,说:
“睡一觉就好了。”
但她自己心里还是很烦闷。
听说李婶娘来了,也来不及接待。
只见贾兰进来请安,回禀道:
“今早爷爷那里派人送来了一封信,是外头的小子们传进来的。
我母亲接了信,正准备过来,因为我老娘来了,让我先把信呈给太太您看,等会儿我母亲就过来回禀您。
还说我老娘也要过来呢。”
说着,便把信递了上去。
王夫人一边接过信,一边问道:
“你老娘来干什么?”
贾兰说:
“我也不知道。我只听我老娘说,我三姨儿的婆婆家有什么消息来了。”
王夫人听了,想起来之前给甄宝玉说了李绮的亲事,后来下了定茶,想来现在甄家要娶亲了,所以李婶娘来商量这件事,便点了点头。
王夫人拆开信,只见上面写着: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凯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
闻探姐随翁婿来都,不知曾有信否?
前接到琏侄手禀,知大老爷身体欠安,亦不知已有确信否?
宝玉、兰哥场期已近,务须实心用功,不可怠惰。
老太太灵柩抵家,尚需日时。
我身体平善,不必挂念。
此谕宝玉等知道。
月日手书。
蓉儿另禀。
王夫人看了信,仍旧递给贾兰,说道:
“你拿去给你二叔叔看看,再交给你母亲吧。”
正说着,李纨和李婶娘过来了。
她们请安问好后,王夫人让她们坐下。
李婶娘便把甄家要娶李绮的事情说了一遍。
大家商量了一会儿。
李纨问王夫人:
“老爷的信,太太看过了吗?”
王夫人说:
“看过了。”
贾兰便把信拿给母亲看。李纨看了信,说道:
“三姑娘出门好几年了,一直没回来,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能放心一些了。”
王夫人说:
“我本来心里难受,听说探丫头要回来了,心里才稍微好点。
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到?”
李婶娘便问贾政在路上的情况。
李纨对贾兰说:
“哥儿看到了吧?
考试的日期快到了,你爷爷惦记着呢。
你快拿去给你二叔叔看看吧。”
李婶娘说:
“他们爷儿两个又没进过学,怎么能参加考试呢?”
王夫人说:
“他爷爷做粮道出发的时候,给他们爷儿两个援例捐了个监生。”
李婶娘点了点头。
贾兰便拿着信出来,去找宝玉。
且说宝玉送王夫人走后,正拿着《秋水》这篇文章在那里细细品味。
宝钗从里间走出来,见他看得入神,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篇文章,心里十分烦闷。
心想:
“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正经事,终究是不妥当的。”
看他这副样子,料想劝也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旁边,呆呆地坐着。
宝玉见她这样,便问道:
“你这又是怎么了?”
宝钗说:
“我想你我既然结为夫妻,你就是我终身的依靠,但这并不在于情欲之私。
说起荣华富贵,原本就如同过眼云烟,但是自古圣贤都以人品根基为重……”
宝玉还没听完,就把书放在旁边,微微地笑道:
“照你说的人品根基,还有什么古圣贤,你可知道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
那赤子有什么好的呢?
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罢了。
我们生来就陷在贪、嗔、痴、爱之中,就像污泥一样,怎么能跳出这尘世的束缚呢?
如今才明白‘聚散浮生’这四个字,古人虽已说过,却不曾真正点醒世人。
要是说到人品根基,又有谁能达到那最本初的境界呢?”
宝钗说:
“你既然提到‘赤子之心’,古圣贤原本是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非是遁世离群、毫无牵挂才叫赤子之心。
尧、舜、禹、汤、周公、孔子,时刻都把救民济世放在心上,所谓的赤子之心,其实不过是‘不忍’二字。
像你方才所说的,忍心抛弃天伦之情,这又成何道理呢?”
宝玉点头笑道:
“尧、舜不强求巢父、许由出仕,周武王、周公也不强求伯夷、叔齐改变志向。”
宝钗没等他说完,便说道:
“你这话越发不对了。
倘若自古以来都是巢父、许由、伯夷、叔齐这样的人,那为何如今人们又把尧、舜、周公、孔子称为圣贤呢?
况且你把自己比作伯夷、叔齐,更是不像话,伯夷、叔齐原本生在商朝末年,当时有诸多难处,所以才选择隐遁。
如今身处圣明之世,咱们世代蒙受国恩,祖父辈享受着锦衣玉食,何况你自出生以来,从去世的老太太,到老爷、太太,都把你视若珍宝。
你方才所说的话,自己想想,对不对呢?”
宝玉听了,也不回应,只是仰头微笑。
宝钗又劝道:
“你既然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收收心,好好用功读书,只要能考中个功名,就算就此为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
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
“考中个功名,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说的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倒还说到了点子上。”
宝钗还没来得及回应,袭人走过来说道:
“刚才二奶奶说的那些古圣先贤的道理,我们也听不懂。
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辛辛苦苦跟着二爷,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按理说,这都是应该的,但二爷也该体谅体谅我们。
况且二奶奶在老爷、太太面前为二爷尽了多少孝道,就算二爷不把夫妻之情当回事,也不能太辜负了大家的心意。
至于神仙那一套,更是谎话,谁见过神仙下凡到人间的呢?
哪来的这么个和尚,说了些胡话,二爷就信以为真。
二爷是读书之人,难道他的话比老爷、太太的话还重要吗?”
宝玉听了,低头不语。
袭人还要再说时,只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隔着窗户问道:
“二叔在屋里吗?”
宝玉听出是贾兰的声音,便站起来笑道:
“你进来吧。”
宝钗也站起身来。
贾兰进来后,笑容满面地给宝玉、宝钗请安,又向袭人问好。
袭人也回了礼。
贾兰便把信递给宝玉看。
宝玉接过信看了后,问道:
“你三姑姑要回来了?”
贾兰说:
“爷爷既然这么写,那肯定是要回来了。”
宝玉点头不语,默默沉思着。
贾兰便问:
“叔叔看到爷爷信里后面写的,让咱们好生念书了吧?
叔叔这段时间只怕都没写文章吧?”
宝玉笑道:
“我也打算写几篇,练练手,好去考取这个功名。”
贾兰说:
“叔叔既然这样,那就拟几个题目,我跟着叔叔一起写,也好进考场应付一下。
别到时候交了白卷,惹人笑话。
不但笑话我,人家连叔叔也要笑话了。”
宝玉说:
“你不至于这样。”
说着,宝钗让贾兰坐下。
宝玉仍坐在原处,贾兰侧身坐下。
两人聊了一会儿文章,不知不觉脸上都露出了喜色。
宝钗见他们爷俩谈得高兴,便又回到屋里。她
心里仔细琢磨:
“宝玉现在这个样子,或许是醒悟过来了,只是刚才说话时,他单单认可了‘从此而止’这四个字,又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宝钗心里有些犹豫。
只有袭人见宝玉喜欢谈论文章,提到考试更是欣然,心里想道:
“阿弥陀佛!好不容易像讲《四书》那样把他劝过来了。”
这时,宝玉和贾兰正谈论文章,莺儿端来茶水。
贾兰站起来接过,又说了一会儿考试的规矩,以及请甄宝玉一起备考的事,宝玉似乎也很乐意。
过了一会儿,贾兰回去了,把信留给了宝玉。
宝玉拿着信,笑嘻嘻地走进来,递给麝月收好,然后出来把那本《庄子》收起来,又把几部向来最喜欢的书,像《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的,叫麝月、秋纹、莺儿等人都搬出来,放在一边。
宝钗见他这番举动,觉得十分诧异,便想试探他,笑着问道:
“不看这些书倒是正事,但又何必把它们搬开呢?”
宝玉说:
“如今我才明白过来,这些书都没什么价值。
我还要一把火烧了它们,才觉得干净。”
宝钗听了,心里更加欣喜。
只听宝玉口中低声吟道:
“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
宝钗没太听清,只听到“无佛性”“有仙舟”几个字,心里又开始疑惑起来,便要看他接下来有什么举动。
宝玉让麝月、秋纹等人收拾出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以及应制诗之类的东西,都找出来放在静室里,自己当真静下心来用功读书。
宝钗这才放下心来。
袭人此时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悄悄笑着对宝钗说:
“到底还是奶奶说话透彻,只这么一番讲究,就把二爷劝明白了。
只是可惜稍微晚了点,离考试时间太近了。”
宝钗点头微笑道:
“功名自有定数,考中与否倒不在于用功的早晚。
只希望他从此一心走正道,不再沾染从前那些歪门邪道就好了。”
说到这里,见屋里没人,便轻声说:
“他这次悔悟过来,固然是好,但有一件事,我担心他又犯了以前的毛病,和女孩儿们打交道的时候,又把握不好分寸了。”
袭人道:
“奶奶说得也是。
二爷自从信了那个和尚,才和姐妹们疏远了;
如今不信和尚了,真怕他又犯了以前的毛病。
我想,奶奶和我,二爷原本就不太在意,紫鹃又走了,现在就剩下她们四个丫头,这里面五儿有点狐媚劲儿,听说她妈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说要把她讨出去嫁人,只是这两天还在这里。
麝月、秋纹虽然没别的毛病,但二爷那几年和她们也有些玩闹的事。
如今算起来,只有莺儿二爷不太在意,而且莺儿也稳重。
我想倒茶倒水这些事,只让莺儿带着小丫头们服侍就够了,不知道奶奶心里怎么想?”
宝钗说:
“我也担心这些,你说的倒也有道理。”
从此便派莺儿带着小丫头服侍宝玉。
宝玉从此也不出房门,每天只派人去给王夫人请安。
王夫人听说他这样的情况,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到了八月初三这一天,正是贾母的冥寿。
宝玉早晨过来磕了头,便回去,仍旧到静室中去了。
饭后,宝钗、袭人等人和姊妹们跟着邢夫人、王夫人在前面屋里说闲话。
宝玉独自在静室中,静心正坐。忽然,莺儿端着一盘瓜果走进来,说道:
“太太让人给二爷送来吃的,这是老太太的克什。”
宝玉站起来应了一声,又坐下,说道:
“放在那儿吧。”
莺儿一边放下瓜果,一边悄悄对宝玉说:
“太太在那边夸二爷呢。”
宝玉微微一笑。
莺儿又说:
“太太说了,二爷这么用功,要是这次进考场考中了,明年再中个进士,做了官,老爷、太太就不枉盼着二爷了。”
宝玉也只是点头微笑。
莺儿忽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的时候宝玉说的话,便说:
“要是二爷真考中了,那可真是我们姑奶奶的福气了。
二爷还记得那一年在园子里,不是二爷让我打梅花络子时说的,我们姑奶奶后来会带着我到一个有福气的人家去呢。
如今二爷可是有福气的呀!”
宝玉听到这里,心里又微微一动,连忙收敛心神,微笑着说:
“照你这么说,我是有福气的,你们姑娘也是有福气的,那你呢?”
莺儿的脸一下子红了,勉强说道:
“我们不过是当一辈子丫头罢了,能有什么福气呢!”
宝玉笑道:
“要是真能一辈子当丫头,你这福气可比我们大多了呢!”
莺儿听了这话,觉得似乎又是疯话,生怕引出宝玉的病根,便打算离开。
只见宝玉笑着说:
“傻丫头,我告诉你吧。”
不知宝玉又会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