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敲打着天井里的青瓦盆,腌萝卜的咸香混着新蒸黍米饭的热气在厅堂漫开。闻心兰数着碗里金黄的玉米碴,听父亲用戒尺轻敲桌沿——那是给顽童训话时养成的习惯。
“斜对门搬来的墨家娘子,“闻先生夹了筷香椿拌豆腐,“今早在水井边晕了一晕,说是旧年咳疾犯了。“闻夫人指尖银针在绣绷上顿了顿,杏色丝线悬在半空:“可不是?昨日见那孩子蹲在巷口剥榆钱,衫子短得露手腕。“她腕间玉镯磕在楠木绣架上,惊得女儿筷头的槐花饼掉回碟中。檐角铜铃忽地叮咚作响,老桃树断枝上系的红绸正随风拍打窗棂。心兰盯着那片晃动的绯色,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细弱的声音:“咱们...不送些吃食么?“
“正要与你娘说这事。“父亲舀了勺莼菜汤,“后园新割的韭菜,配上瓦罐里腌的雪里蕻...“话未说完,女儿忽然站起来,藤椅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闻心兰激动道:“让女儿替爹爹送去吧!”闻夫人望着女儿攥紧的袖口,那里洇着几点桃汁染就的淡红:“兰儿最是心善,那便让兰儿装些时鲜送去罢。“绣绷上的《杏林春雀图》恰好收完最后一针。闻心兰开心应道:“交给我吧娘亲,兰儿保证完成任务!”
暮春细雨将青石板沁成墨色,闻心兰抱着装满嫩莴苣的竹篮立在巷口。对面小院门楣只悬着半截褪色桃符,门缝里飘出缕缕艾草烟,混着潮湿的霉味钻进鼻腔。
“娘,西街王掌柜订的《伤寒论》抄好了。“熟悉的清亮嗓音穿透门板,惊飞了歇在瓦当上的麻雀。心兰呼吸一滞,看着木门吱呀敞开,墨晚风单薄的身影笼在洗得发白的青衫里,怀里紧紧搂着用红绸带捆扎的书卷。“闻姑娘?“少年耳尖倏地染上霞色,慌忙将磨破的袖口往身后藏。门槛内探出半只开裂的陶瓮,蓄着接檐溜的雨水,水面浮着几朵完整的桃花。心兰目光扫过他露出脚踝的裤管,竹篮突然变得沉甸甸的。“爹爹说你们刚搬来,邻里之间应该互相帮衬一二,让我送些新鲜菜蔬...“话未说完,里间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墨晚风神色微黯,却仍挺直脊背道:“代我们谢过闻先生,只是...”
“风儿请客人进来喝口茶吧。“温婉的女声截住话头。素衣妇人倚着门框,发间木簪已磨出包浆,袖口补丁却绣着精巧的缠枝纹。她掌心躺着枚松子糖,糖纸折成桃花模样:“这是风儿昨夜留的松子糖,闻姑娘来尝尝吧。”少年霎时红透耳垂,心兰这才注意到他腰间别着本《论语》,书页间露出几片压干的桃花标本。斑驳粉墙上斜斜钉着木架,晒干的接骨木与三七参挨着蒙学字帖,药香裹着墨香在雨气里浮沉。
“原来是用了药渣肥土,桃枝才会如此生得旺。”
心兰望着院角那株移栽的断桃,嫩芽正从红绸包扎处钻出。墨晚风蹲身擦拭陶瓮沿的水渍,袖口滑落的手腕比竹衣竿还细:“等接了果子,先给闻姑娘挑最红的。”
细雨如丝,密密麻麻地织就一张朦胧的网,将墨家小院笼罩其中。雨珠顺着茅草檐轻快地滑落,“滴答”一声,滴进陶瓮里,清澈的水面瞬间荡开一圈圈涟漪,如同岁月的纹路。屋内,妇人又一阵咳嗽,那声音微弱却揪人心弦。少年闻声忙不迭起身,快步上前搀扶,脸上满是担忧。起身时动作稍急,一本书卷,“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闻心兰就在旁边,见状立刻俯身去拾。她白皙的手指触碰到书卷的那一刻,目光扫过扉页,只见上面题着稚嫩却工整的字迹——“愿作良医治天下,且栽桃李报春晖”。她微微一怔,心中不禁赞叹:“真是好文采。”
这时,墨母看着闻心兰送来的新鲜蔬菜,眼眶微微泛红,心中满是感激。她转身走到樟木箱子前,缓缓蹲下,从箱底取出一个布包。那布包有些陈旧,揭开封皮时,簌簌落下些许桃木屑。
暗青色的粗布层层展开,里面裹着一支木簪。簪头雕琢得极为精巧,雕成半开的桃花苞模样,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会绽放。而那蕊心处,竟嵌着晒干的接骨木花,虽已失去了鲜活的颜色,却依然散发着一种古朴的韵味。
“风儿前日拾了断枝做了根木簪...”妇人将木簪别在少女鬓边,枯瘦的指尖染着草药汁,“就当是还姑娘送礼的恩。”簪尾刻着蝇头小楷“沐春“二字,刀痕里还嵌着朱砂粉。
闻心兰刚想婉拒,却见墨母的目光带着一丝坚持,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轻声说道:“你若拒绝了,那我们也不好收了你家的礼了。”闻心兰只能将话又咽了回去。
闻心兰抚过微糙的木纹,忽见窗边书案上散着刻刀与桃木边角料。最厚的木片上拓着《黄帝内经》残页,墨迹未干的批注挤在夹缝里。她这才明白为何那日系桃枝的红绸总沾着木香。墨晚风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盏,步伐轻缓地走进屋内。抬眸的瞬间,他的目光便被眼前的一幕牢牢锁住。只见闻心兰正对着窗边的铜镜,轻抬皓腕,理着如云的鬓发。
那支他亲手制作的木簪斜插在发间,在斜阳的映照下,木簪上半开的桃花苞将花影轻柔地投射在她粉白的脸颊上。光影摇曳间,闻心兰的侧颜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而那花影,竟恍若当初春风拂过他掌心时留下的温柔触感。墨晚风的心猛地一颤,慌乱地低下头,手中的药盏不自觉地晃动起来,温热的药汤泼洒而出,浸湿了他誊抄半月之久的《千金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