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常馆的同僚虽然都是同年进士,但各人年龄却相差颇大。别看大家都是庶吉士,有须发渐白的长者,也有风华正茂的少年。我还记得传胪典礼那日,第一次见到当年的新科状元曾彦,老先生已经五十四岁了,听说他孙子都已考上秀才,自己却屡试不第,终于在晚年大魁天下。馆中有一位比我还小三岁的年轻人,名叫张澯,字仲湜。他十五岁中举,十六岁就考上了二甲进士,长得瘦瘦小小,黝黑的皮肤,一脸的稚气,坐在一群成熟男人之中显得格格不入。来翰林院报到的那天,还是他爸爸——南京户部尚书张廷纶亲自送他来的。小小的人儿,穿着又宽又长的圆领罗袍,直拖在地上;戴着一顶大大的进士帽,低头给先生施礼时,帽子下滑,把两只眼睛都遮住了,着急忙慌地整理帽子。他爸爸看到他手忙脚乱的窘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明儿别穿这身了,回去让下人把袍子改改,你看看,成何体统!”
这日我和梁储正在闲叙,听见馆门外有人喊:“堂中有人否?”我和梁储走出去一看,来人名叫杨守阯,字维立,是我们那届的一甲榜眼。我和梁储一见是他,赶紧起身向他施礼道:“碧川先生真是稀客了,快快请进!”杨守阯一看是我们,也拱了拱手,笑着道:“是你们二位呀,叔厚、介夫,别来无恙。”
我们请他进堂中坐下,给他泡了壶茶。他四下望望,问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人?其他人呢?”。
“上课时间尚早,其他人还未来呢。碧川先生今日来庶常馆有何见教?”梁储道。
“十年前,浙江各科乡试解元难得于北京聚首,兄长守陈和我当即邀请商辂、范理、姚夔、卢楷几位大人在寓舍集会,由刑部尚书陆瑜主持,做了当年享誉京师的‘六元会’。姚夔当时口占一绝,出‘四十年来六解元’一句,其他人一听便都来了兴趣,于是以此句分韵赋诗,一时齐欢。大伙儿都觉得此诗会甚好,既宣上主之恩、修臣工之职,又序少长之礼,洽宾主之情。只望交相期勉,尚友古人,以立德立功立言垂之百世为重。”
“此事在翰林院早就人尽皆知,都道您二位的君子文会给近年来的文士会开了个好头,引得京城各类雅士纷纷效仿,集会结社,自成一风。”我道。
“去年春,我兄弟二人又邀胡谧、杨文卿、沈述之、谢迁和黄珣五人,复为‘七元会’,且已把两次聚会诗文汇编成册。后来此风在京师铺开,众人认为‘六元’、‘七元’仍不过瘾,我便又在家中做了丽泽会,把国子监的一帮同学都拉拢了过来,取五经群籍相讲解问难,各出所著。修润文辞,德善相劝,过失互规,真真做得一派丽泽之象,一时英俊游交,从周汉唐宋之贤。但后来因各种原因,会中好友离京者甚多,往来分别,人员逐渐稀薄,遂欲诚邀吾同年进士有志趣者加入,大家既有同年之谊;又添丽泽之情,往后无论在文友圈还是朝中,皆可相互照拂,各论长短,岂不是美事一桩?二位若有兴致,得空可去我兄长官邸一观,便知细节。”杨守阯说着顺手在一张纸上写下:大时雍坊高坡巷,递予我们。
“此地原本荒凉,我兄长一开始只置室四层,每层一间。天顺六年复购了旁边的房室,并欲建后花园,成化十年又对原四层做了翻新和扩充,各层有七间或五间,后花园建成后,称为后乐园,盖有亭称风咏亭,真真儿的一个风水宝地。因我陈氏兄弟的文士会声名远播,整条巷的风气也旺了起来,对了,今儿就有会,我得赶紧回了。若庶常馆中有同道善友,且愿留京任职的,劳烦二位帮忙介绍介绍,呵呵……”
原来杨守阯今日无事不登三宝殿,专为他的文士会“招兵买马”来了。我和梁储把他送走之后,相视一笑。梁储把纸条递到我手中道:“看来在翰林院任编修还挺清闲,碧川先生饶有雅兴,舍宅为馆,热心组织文士会,我看是有必要往这高坡巷一访了。介夫,你怎么看?”
“戊戌年的进士会好像只开过一次。会后编纂的同年录以年龄为序,书姓氏名字,排行家世及宦历所至。我那时年幼,排在后面,会上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所赋诗文也都记不起来了,现在想来亦是乏味。不过我亦听说这文士会表面上是以文会友、赋诗编集,然亦是志同道合者抱团取暖、结党营私之地。梁兄可曾听过‘浙党’、‘齐党’之言吗?”我道。
“就算有党朋之势,与你我何干?不过是去凑凑热闹,舒展才情,消磨时光尔,你想的太多了,呵呵……”梁储不以为然。
这时,馆中人逐渐多了起来,大家都陆续进来准备上课。倪进贤今儿穿得光鲜亮丽,昂头挺胸,一脚迈步跨进学堂,把手中折扇唰的一下展开,一边摇,一边高声道:“哎呀,这首辅大人亲赠的花鸟青阳扇可真是件宝贝呀!今儿我让大家开开眼,你们都过来看看。”大伙一听万大人居然送了他一把宝贝扇子,都涌至他跟前欣赏。“你们看,这玳瑁的扇骨、菠萝漆,铺满泥金的金笺纸面,这泥金纸最为名贵。正面是万大人亲笔题写的诗文,背面是宫里最时兴的花鸟图。蜜结迦南的扇坠儿,钉铰眼线,都是用精金制作的。”他又用鼻子凑上去嗅了一嗅,道:“哎呀,这扇骨上焖的草木香,是淡淡的甜果香气,清新自然,令人神清气爽,精神百倍……”倪进贤举着扇子让大家都闻上一闻,众人皆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倪兄,你也太厉害了!首辅大人送了你这么个好宝贝,你们的关系肯定不一般,有了万大人这么大的靠山,将来必定加官进爵,飞升腾达、不可限量呀!”
“哈哈……好说好说,只要咱们孝心尽到位,他老人家又不是铁石心肠,肯定是看在眼里的,哈哈……”一帮人七嘴八舌围在一圈,聊着笑着,突然见教谕过来了,各个又都立刻收起了笑脸,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教谕过来对大家说两位教习请假了,今明两日放假,各人回家自学,后日拿一篇新习作交上来。一听不用上课了,那几个刚收起笑脸的人,还没等教谕走出学堂,又炸锅似的哄闹开来,着急忙慌地收拾好书包,就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梁储走到我身边道:“介夫,拣日不如撞日,正好趁放假,咱们一起去高坡巷看看可好?碧川先生刚才不是说正好今日有会嘛。”
“好呀,那咱们走吧。”我挎上书包,准备与他一同离开庶常馆,临走前往学堂望了一眼,里面只剩张澯一人了。我问道:“仲湜,你怎么还不走啊?”
“今儿我值日,一会儿我把学堂地扫了,桌椅物什归置整齐再走。”张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