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距京师千里,路途花费颇多,我身无分文,没有盘缠。”
“怎会如此?咱们每月不都有例银嘛,你的钱呢?”我不解。
“你们不知,我出生于永州府道县,自幼家贫,早年丧母,家中弟兄三人,全靠父亲一人下田耕作为生,根本无钱供我读书。幸得邻人罗老儿看我可怜,让我去他家放牛,每日供我二餐。我生性好学,放牛时常跑去私塾窗外偷听夫子授课,且聪慧刻苦,甚至比坐在馆中的人学得还要好。没有纸笔,我就用树枝在泥地上习字;没有书本,我便求罗老儿将他家的剩书尽皆捡来苦读。给我用来买早饭的零散铜子儿,我舍不得花,饿着肚子攒起来去买货郎的旧书。夫子知道我已读完四书五经,被我好学的品质感动,参加院考、乡试的钱都是他发动四舍村邻们七拼八凑捐来的。戊戌年来京的路费亦是向乡邻们借的。自会试之后,我便从未回过家,礼部赏的宝钞、每月的例银尽数让同乡带回家中交予父亲贴补家用,即使如此,仍有外债。我囊中羞涩,今儿倪进贤让大家拿钱给万大人送礼,我哪还有钱拿出来孝敬?想我苦读半生,如今已二十有七,只因家贫,尚未娶亲,一事无成。早知如此,我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留在北京,自是回乡投个小吏亦好,至少能与家人相伴,让父亲老有所依。眼下进退两难,只能呜呼哀叹……呜呜……”
我和梁储得知陈儒的难处,都十分同情他。梁储道:“邦瑞,有道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依我之见,你还是尽快回乡侍奉令尊床前,千万让老人家知你一片孝心,如若不然,万一未见上最后一面,追悔莫及啊!”
“叔厚,要不然咱们发动大伙儿为邦瑞凑些银子,助他回家吧。”我提议道。
“多谢二位好意,我……我实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们,呜呜……”陈儒非常感动,又流下泪来。
翌日堂上,我和梁储向大伙儿道明了陈儒的境遇,鼓励大家为他捐银。倪进贤得知要给陈儒筹钱,阴阳怪气道:“呦,怪不得昨儿气焰嚣张地说拿不出钱来,原来真是穷疯了,连回家的路费都让我们来凑给你。可惜啊,我不是那大度之人,你昨儿让我不痛快,那你也甭想好过!我把话放这里,今儿你们谁要是给他捐了钱,就是跟我倪进贤作对,我回头必在万大人那里参他一本,看你们以后还想不想在朝中混了!”
大家一听倪进贤为了泄私愤,拿各人前途相威胁,又恼又怕。当即有几个人面露难色对陈儒小声道:“邦瑞,不是我们不帮你,昨儿刚捐了四百文出去,这个月确是没钱了。”
“我也没钱了,抱歉啊,邦瑞。”大家面露难色,纷纷后退。
我和梁储一看倪进贤在堂上捣乱,阻止大伙儿为陈儒捐钱,有些恼火。梁储不怕他,直接掏出一把散银塞进陈儒手里,道:“邦瑞,这银子你拿着。‘万善德为本,百行孝为先。’你一片孝心难能可贵,我支持你回家。”我也将钱袋里所有的碎银都给了他。
“呦呵,还真有不怕死的。梁叔厚、杨介夫,你们俩摆明了要跟我作对是不是?”倪进贤瞪着眼睛对我们怒道。
“大家同窗共事一场,只会互相帮衬,怎会作对?我们见孝子行孝,美德甚佳,自该支持。进贤兄对万大人比亲爹还孝顺,尽心侍奉不离左右,我们大伙也很感动,这不昨儿每人都拿了四百文接济你嘛。”梁储冷笑道。
“你……”倪进贤被梁储的讽刺挖苦怼的一时语塞,狠狠地“哼!”了一声,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又有几位好心的同僚看在梁储的面子上捐了些钱。我拢了拢放在陈儒桌上的散碎银子和铜子儿,让他拿出戥子看看够不够。陈儒称完道:“多谢各位倾力相助,虽还差一些,我心中已是感激不尽。”
这时,馆里的提调正好路过,见我们一众人聚在一起,便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陈儒对提调把事情原委道了一遍。提调道:“既然尚未足数,我这儿正好有个门路:前儿几位小教习说馆里刚复学,事情太多,年前遗留了一些诰勅撰文无人誊抄,正想从庶吉士中选个人去帮忙做笔贴,自有额外的补饩。邦瑞,不若我帮你去跟小教习说,应下这个差,你也好凑足回家的盘缠。”
邦瑞一听大喜,连忙给提调行了个大礼,道:“多谢提调相告,邦瑞愿意做笔贴。”众人见陈儒回家有望,都很高兴。
傍晚散学,我和梁储并肩出馆,他对我道:“似陈儒这样的清贫寒士确实不适合留在翰林院,他谨守至孝之道,估计等不到散馆,他就要离开了。”果然不出他所言,陈儒此番回家前,就向翰林院辞了职,由吏部改派湖广任郴州典史,后来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任何消息,他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