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章 长途汽车与司机(1 / 1)死船无归首页

司机是一个来自南方被征服地区的劣等人种,他骨瘦如柴,皮肤紧紧地贴在削薄的骨头上,其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它呈现肮脏的棕色,指甲大小的、斑块状的、肿胀的硬物增生遍布在可见的、裸露的皮肤上,在左侧太阳穴、颧骨、右侧面颊、鼻翼、唇角、下颌、双臂的肘部和手腕的位置尤其密集甚至相互重叠、堆积,一家管控不严的私营报社曾报道过,这是某种流行于南方落后地区的皮肤顽疾,最终会让患者形同死木,患病者和极少一部分当地人笃信它是“古老神祇的恩赐”、“神选印记”而拒绝科学的治疗,在初期症状结束、病情进入下一阶段前,“神选者”会离开大众的视线,消失在人类的社会中……我不知道这家报社的记者是如何搜集信息、完成整理并对公众发布,整个流程和最终的文字都充斥着盲目的无知以及愚昧,也许猎奇是他们赚取利益的核心……但这般亵渎科学、理性与智慧的举动已经值得帝国的官媒在公众场合予以严肃地批判与指正。帝国国教下设在新征服地区的教廷对待异神信仰者通常采用更为极端的方式,就像我眼前这一活生生的例子,这位五十多岁的男人身上随处可见被鞭、棍或其他钝器殴打的旧伤,冗长、交叠、丑陋的疤痕蜿蜒贯穿起他的“神选印记”,尚未消退的青紫淤伤轻重不一的铺开、让他的肤色更为暗沉。

司机唯唯诺诺独在驾驶座,奴颜婢膝地犹如一条习惯被人欺凌的老狗,他显得乖张、机敏又缺乏善意,眼睛警惕、谨慎又带着恐惧地盯着窗外可能登上自己这班车的客人,而一旦发现有人注意到他,便立刻转头假装看向别处,这是帝国新征服地区劣等人的常态,但是相比纯粹的帝国奴隶而言,又稍显精神。他的长相不甚讨喜,像极了工艺粗简、缺乏审美、材料残次的低贱赝品,我不否认自己是一个排他主义与阶级主义者,对于帝国之外的血脉和下层阶级的人有着根深的排斥、歧视、鄙夷与敌对,这让我在匆匆地看了他一眼后,便嫌弃地径直走到后方靠近窗户的位置坐下,我想那是距离他最远的、又能保持一定视野与舒适度的位置,在车顶有限的空间上,我看到了描述帝皇圣行的辉煌画作。

汽车的车况非常糟糕,空气中弥漫的浓厚油污味让数名乘客在登车后不久就开始呕吐不止,我仍旧怀着不安闭上双眼,暗想在接下来的16个小时内,都要在这个快要散架的铁罐头里渡过。内心惧意仍在蔓延,但变得缓慢可以控制,我不断地求助心理防御机制寻求为自己开解的理由与借口,这些即实在无意义也缺乏实践检验的说辞发挥了有限的作用,恐惧不再如蔓生的荆棘,而是可以控制变量的盆栽,最起码,在这一刻,是这样的。

汽车发动带来的意想不到地颠簸迫使我睁开双眼,因为颠簸而产生的、锈铁与血肉的撞击让疼痛布局在全身。在整整推迟半个小时后,这班长途汽车正式启程。

至今,我仍有余力全身而退,如果我可以预见到此后发生的、超乎人类认知的种种,而1939年6月27日上午的9点50分,所有深埋于内心的渴望执着于这一个现在看来绝对应该合理放弃、对其退避三舍、甚至视而不见的憧憬:34岁之前,对我而言,命运是公正的,我甘愿成为它的玩具或傀儡,顺应它恩赐,或者说施舍于我的每一天,直至35岁,一系列的变故让我逐渐意识到掌握它是一件异想天开的事情,它可以视我为瑰宝,也可以置我于不顾,甚至,蓄意地将我淹没在时间尘埃的可怖墓穴中。40岁的我在脱胎换骨的5年间用尽余力寻找到了新的机会,命运似乎再次垂青,我,必须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12个小时之后……我还算体面地站在伯鸦市的火车站前,它是距离浊水港最近的一座拥有火车站点的城市,30年来仍保留有大片被帝国征服前的独特风格建筑,尖顶带着内凹又颇具美感的曲线,使用鲜艳的尺寸较小的方形色块、错落布局涂绘成围棋棋盘状的外墙以及窄瘦、颀长的房屋是最大特色。我提前了几乎四个小时到达,但这绝非一件值得令人高兴的事情……到达时我早已筋疲力尽、油尽灯枯,可又满心恐惧、惶惶不安,就连困意也被惊吓、战栗完全取代……对于这12个小时的经历……我执意用毕生的精力与之对抗,甚至以死相逼让记忆永久的抹除它们而休要再次提起,可往往事与愿违,这些强烈而反复涌现的念想总能在不恰当的时机沉渣泛起,而每当它们在我的注视中显现,一切都变得……不可名状……

这辆破旧的长途汽车在途径新煤市的郊区时因为意外的机械故障抛锚。彼时刚刚陷入浅睡的状态,我想用这种方式来打发大量无聊的时间,车辆的急停打断了我可控的梦境……司机,那名南方佬,急不可耐地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帝国语通知为数不少的乘客车发动机坏了,他会徒步走到就近的新煤市寻求可靠地帮助,这将耗费一天到两天的时间。我诧异于他尚未经过检修就得出这般结论,但抱怨的人声很快掩盖、阻滞了这一思考继续深入。

“它会耽误我登船的时间。”

我从硌人的椅子上迅速站起身来,沾满灰迹与污垢、裂口与朽烂的褐黄色护套下面,是早已发霉、多处破损、散发着奇怪腥臭味道、失去弹性的椅垫,露出的、满是锈蚀的弹簧在经过坎坷路面时会猛地扎向血肉。我需要改变原来的计划,走到新煤市再寻找其他的交通工具代步。出于骨血中滋育的成见,我不愿和劣等的南方司机同行,可不熟悉本地道路的窘境只能让我远远地跟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虽然经选择的行为冒犯了内心某些显而易见、不可言说的主义……但我甘愿对此保持在本质表达上的缄默,而在表象描述上不加闪躲……他绝不应该走在一个帝国贵族前边……

然而,几乎在我下车、踏上地面的一瞬间,他就注意到我跟在他的身后,这对我来说造成一定程度的、心理上的困扰与压力,也并不能证明我反侦察能力的不足,实际上,这一路他总是前瞻后望,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也似乎在躲避什么……这位劣等人眼睛的余光时不时地、偷偷地从我身上扫过,我能明确地察觉到自己从头到脚应激而发的阵阵阴凉,我们唯一心照不宣的就是,没有与对方接触的任何欲望。在相安无事的渡过大约半个小时后,他的步速越来越快,肢体上的小动作有所收束……我必须承认这样一个……诡谲却不争的事实,现在的他看上去更像是某种四脚着地的小型犬类动物,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用相同的姿势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和耐力进行长时间的移动……这并不包含歧视或歧义,而是一段符合我所眼见场景的真实情状,在某一次眨眼、也许是分神的瞬间……他以上述的奇怪姿势远远将我甩开,当我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其身上时……我确定,他已经远超预测的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我也同样确定,那绝非是人类能够企及的速度,几乎是两三秒的时间,产生了将近300米的差距……渡过最初的困惑和不解,恐惧如阴云般聚拢心头,一些毫无根据的猜忌涌现,而后,因为不符合人类社会流通的“科学常识”而被肯定得否定,我尝试去描述此时的感受,但总有更多的、负面的情绪不请自来的叨扰我,分散我的注意力,以致应接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