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盛短短几天就教会了白云走路。原先鹿觉宁涅里在时,过分地娇惯女儿,生怕白云磕着碰着,总是把她小心抱在怀里。辛盛却任由她摸打滚爬,逗她追着自己玩儿,因此白云摔过几次后就会自己走了。
等宁涅里从都城回来,身影才出现在村口,白云就举高双手,咯咯笑着蹒跚迎上去。她没走几步,啪嗒跌倒在雪地里,宁涅里吓得差点飞了魂儿,连忙快步跑去扶。白云不哭不闹地爬起来,继续歪歪扭扭地迈着小步向前走,看起来可爱极了。
辛盛站在原地叉着腰,炫耀似地扬头冲宁涅里笑,为展示如此优异的成果而自豪。宁涅里抱起白云,走到辛盛面前,没有丝毫惊喜的神情,反倒蹙起眉头教训道:“我不在家,你就是这么带孩子的?”
“你没看见吗?她会走路了!”辛盛依旧咧着嘴笑,满心期待对方的夸奖。
宁涅里疲惫地叹了口气,抱着白云径直往屋里走,边走边问:“西斯林喂了吗?”
“喂了,喂了!白云喂的。”辛盛追在他身后,忙不迭地点头:“刚刚白云把她哄睡着了。”
“白云?白云才一岁!”宁涅里惊愕地瞪大眼睛,被她气得音量少见地拔高了:“你个当妈的人难道自己没有手吗?”
“我教她们互相照顾,促进她们的感情啊。”辛盛十分无辜:“西斯林讨厌我,只有白云在,她才不哭闹。我把白云放西斯林旁边儿,西斯林跟她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宁涅里对辛盛无话可说,满脸担忧地举起白云仔细检查,生怕她在辛盛这几天的照料下缺斤少两。辛盛想念极了宁涅里,为了和他多说几句话,又在旁边追问起来:“怎么样,你爹的葬礼好玩儿吗?”
“葬礼从来都不好玩儿。”宁涅里检查完白云,看也没看辛盛,敷衍地应道。
“我记得塔娜的葬礼挺好玩儿的。大家边哭边唱,把她裹在树皮里烧。有机会真想再参加一次啊。”辛盛的语气里充满怀念。
宁涅里不想说话,抱着白云快步去向天女问安。辛盛跟在他身边,兴奋地问东问西,而宁涅里一言不发地装作没听见。进屋后,他看见姜嬅姬的头躺在冰凉的地上,顿时惊讶地叫出声:“您怎么在这里!”
嬅姬笑盈盈道:“有人报信说你回来,辛盛高兴地跑去迎接,一个没注意就把我碰掉地上了。”辛盛毫不在意地大步上前,捞起她的脑袋甩手搁在炕桌,又稍微摆得正当点儿:“我不是故意的,把你捡起来就是了。”
“见到熟人了吗?”嬅姬问。
宁涅里应道:“嗯,见到了乌鲁衮。她很精神,所有人都听她的。她说父亲死前收她为义女,从此以后我就是她的哥哥了。”
嬅姬说:“多了一个亲人,多了一个牵挂,是好事啊。”
宁涅里沉顿片刻,没有认同嬅姬,却轻声问道:“天女,我看了父亲的尸体,他是被毒死的。我应该怀疑乌鲁衮吗?”
嬅姬说:“怀疑也是有缘由的,你心中早已对她生出了偏见吧。”
宁涅里说:“的确如此。她对我非常热情,就好像我们真的是亲兄妹一样。我很害怕她,也许她想利用我这层身份,和死去的父亲攀关系,从而达到政治目的。”
嬅姬说:“你变得害怕一切人。”
宁涅里说:“不是的,天女,我和乌鲁衮很小时候就相识。她看不起我,从不给我好脸色。她对我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大的转变呢?”
嬅姬问:“你的父亲是否被乌鲁衮毒死,这件事重要到影响你把她当作妹妹看待吗?”
辛盛插话道:“谁会拿杀父仇人当妹妹啊?”
宁涅里说:“天女问得对。我觉得她很可怕,是杀死我父亲的野心家,所以想离她远远的。无论父亲死于谁之手,只要我害怕乌鲁衮,就无法把她当作妹妹看待。”
嬅姬问:“乌鲁衮身上有哪一点值得你害怕吗?”
宁涅里仔细想了很久,并不能确切地说出某一点。也许是反常的笑脸相迎,也许是不容违抗的强硬,也许是势焰可畏的人望,但自己又为什么对此感到害怕?
嬅姬问:“除乌鲁衮以外,你还见到了其他熟人。你也害怕他们吗?”
宁涅里再度陷入沉思。他见到了西伦和毕牙,西伦向他承诺随时提供安全保障。他见到了多龙,尽管只是远远地瞥一眼。他当然不害怕这些老熟人,因为他们是德高望重的前辈,绝对不会伤害他。
而虎利诺温。宁涅里呼吸滞住,顿时就明白嬅姬问话的用意:“天女,我害怕的人是虎利顺。我害怕与她年纪相仿的强势女人,害怕她的兄长,归根结底还是害怕她。乌鲁衮和诺温都没有伤害我,可我一想到他们,就想到虎利顺,便也将那份恐惧波及给他们了。”
“父亲更重要吧?你的父亲可是被人毒死了噢!”辛盛无法理解宁涅里这样轻松的和解。
“就算不被人毒死,也是病入膏肓,没几天日子了。”宁涅里叹息:“有些事情,没有深究的必要。是谁毒死的都无所谓。”
辛盛讶异地张了张嘴,对宁涅里平淡的反应感到不满:“为什么不记恨?因为嬅姬对你说了那些话,你就要盲从地听信她吗?”她不禁想起数月前路经狍信,嬅姬对于塔娜之死的冷漠。又想起自己在虎利救下西伦时,嬅姬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嬅姬无疑是塔娜和西伦的好友,好友之死的仇恨难道算不得仇恨吗?
“这正是天女的智慧,我该感谢天女教诲。”宁涅里对辛盛温和地解释道:“回头没有用处,人总要向前看。”他的眼中此刻已经没有先前的烦躁了,辛盛却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幸好,宁涅里依然无法克服对顺的恐惧。辛盛想,如果有一天宁涅里连顺都放下了,那他还是个人吗?她从不认为宁涅里恐惧的模样值得嘲笑,恰恰相反,恐惧才是宁涅里该有的表现。一个不恐惧的人会使辛盛感到恐惧,辛盛活到今天靠的就是恐惧。
午后时分,辛盛抱着嬅姬的脑袋,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辛盛对嬅姬埋怨道:“你知道为什么佛多霍的黄眼儿个个窝囊吗?就因为他们信了你的鬼话,才活得很吃亏。”
嬅姬问:“怎么就窝囊了?”
辛盛说:“宁涅里啊!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却活得比坏人们更悲惨。”
嬅姬说:“窝囊的只有他,别带上别人。”
辛盛想了半天,问:“西伦和毕牙又该怎么解释?”
嬅姬说:“貂未人自有他们的头脑。旁人看不懂,才误以为窝囊。盛,别瞎操心了,人各有命数,天不能干涉,你也不能干涉。法布施是唯一能做的事情,剩下全靠个人智慧与造化。”
辛盛说:“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你存在就好了,佛多霍人的不幸全部都是你带来的。”
嬅姬笑道:“真的不幸吗?”
辛盛说:“我想让不幸的人变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