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觉王死在了正月的寒冬,此后西佛多霍一直是暴雪天。由于鹿觉王生前叮嘱不要铺张浪费,丧家本打算停灵三天,但受极端天气影响,东佛多霍悼唁的客人三天赶不过来,就改停七天。
狍信的来喜儿一直协助乌鲁衮主持丧事,貂未的西伦带着女儿在第二天晚上赶到。鹤达没来人,只送了礼钱和七尺长的帐子,用行代津文字写着“万世流芳”。乌鲁衮嫌恶地挥挥手,让部下把礼钱收了,帐子烧了。西伦劝道:“算啦,至少人家还惦记着鹿觉。塔娜死的时候,鹤达那边儿就跟不知道一样……”直到第五天午后,东佛多霍客人才带着仆仆风尘出现在城门,来的是鹰青多龙和虎利诺温。鸦弥部杳无音讯,连个回信儿也没有,对此大家已经习惯了,权当没有鸦弥敖钦这个人。
歉疚使然,诺温比以往还要出手阔绰。他运来一箱又一箱黄金作礼钱,向管事的乌鲁衮提议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再给老鹿觉王风光下葬。乌鲁衮收下重金,照旧要求第六天祭奠,第七天入殓。她不待见诺温,但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诺温自知理亏,倒也放得下架子,甘愿在乌鲁衮面前做小伏低,甚至提出要为老鹿觉王服孝三年,竭力补救双方恶化到极点的关系。
有多龙和西伦两位前辈看着,乌鲁衮不想被当作小肚鸡肠的无礼之人,只好强忍着恶心给诺温赔笑脸。装模作样地让人觉得他真心悔过,难道就能抹掉虎利的罪恶吗?乌鲁衮的字典里没有“原谅”二字,她是决计要把这笔账记到死的。
“鹿觉王临走前收我做义女,所以丧事才由我主持。”乌鲁衮向众人宣布这个谎言。不出所料,多龙和西伦的目光中都流出异色,这便是鹿觉王唯一和最后的价值:他与同代首领交情深厚。因此,攀上这层关系,对乌鲁衮在佛多霍初次抛头露面是很有好处的。而宁涅里成为她的兄长,老鹿觉王成为她的父亲,又有助于将鹿觉对虎利的仇恨延续下去。只要她时刻挂在嘴边,虎利部的恶行就不会因为首领的更迭翻篇儿。
“现在是谁守灵呢?”多龙问。
“多龙大姐,第一天是我守的。第二天宁涅里回来了,此后一直是他和老王后轮流守。”乌鲁衮一边应着,一边悄悄打量诺温逐渐僵硬的表情。她在心中讥笑对方溢于言表的失态,故作不察觉,继而道:“但是几位王,请原谅宁涅里不能拜见你们。我不打算让他抛头露面,因为恐怕有人还在暗处盯着他呢。”
面对乌鲁衮夹枪带棒的刁难,诺温清清嗓子,开口道:“这是我的过失。我已经极力约束了顺,但她也有她的亲信。我不能把她的人一一揪出来,只能保证不会再有虎利的人伤害他。如有意外,我愿意按律领受刑罚。”
乌鲁衮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你也去修铁路?拉上你的老父老母一起去修铁路吧!”
诺温尴尬无言。多龙便替他圆场:“放心,顺无法兴风作浪。我们打算送她去锦国留学,再也不让她回佛多霍。”
乌鲁衮面对多龙时,态度明显亲切了许多,但话中仍夹杂着挑拨似的揶揄:“多龙大姐,我听说过鸦弥王向他提亲的事儿。东佛多霍的虎利和鸦弥原本就一路货色,这下子可算亲上加亲了。如果顺硬要回佛多霍,谁能阻拦她呢?毕竟虎利王是她亲哥,鸦弥王是她男人。”
“谁和他一路货色?”诺温方才忍了半天,现在终于忍不住了。
“好了。鹿觉王尸骨未寒,你们却吵个没完,多叫人笑话啊。”西伦出言打断他们的纷争,另起话题:“乌鲁衮,能让我和毕牙进去看看吗?我与鹿觉王不仅是兄弟一场,也是亲家一场。塔娜走了,他也走了,西佛多霍老辈只剩我一人。宁涅里永远受貂未的庇护,我们是不会伤害他的。”
“西伦叔,你和毕牙公主的人品自然值得信任,我这就领你们去寝宫南炕。多龙大姐,我先失陪,就让来喜儿跟你说说话吧。”乌鲁衮颔首,刻意忽视诺温,热情地带着貂未的人离开厅堂。诺温倒没生气,但明显有些坐立不安,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多龙。多龙无奈耸肩:“你的妹妹犯下罪过。人家怎么对你,你都得受着。”
来喜儿被孤零零地丢在厅堂,根本就不敢直视多龙和诺温,更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话,像个下人一样唯唯诺诺地低头站在一边。多龙和诺温也没闲心搭理他,二人随便唠了几句,相约出门去鹿觉王宫四处转转。现在只剩来喜儿一个人,他无所事事,就站在茶几边儿偷吃待客的点心(尽管他自己也是客),看起来更可怜了。
日落西山时,乌鲁衮在西配殿的迎宾室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们用晚饭。她甚至亲自去配餐室忙活半天,给多龙熬了一大碗参鸡汤,极尽讨好之意。诺温看在眼里,心里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恐怕新鹿觉王即将是这位野心勃勃的女军官了。他必须想办法化解乌鲁衮对自己的仇怨,否则名为鹿觉的鱼刺就一直卡在虎利部的咽喉,早晚要出大事儿。
除乌鲁衮以外,诺温惦记的另一个人是宁涅里。西伦和毕牙见到了宁涅里,可他不敢向他们问询,只好沉默无言地观察他们的反应。西伦脸色一如既往衰颓,而毕牙眼眶通红,似乎是刚哭过。宁涅里的精神状态如何?他现在有多么憎恨虎利部?他对顺的怒火是否也将我牵连在内?一切不得而知。诺温回忆起二人年少时的交情,直到他成为虎利王,刻意结交一些有价值的人,就与宁涅里逐渐疏远了。
无论发生多大变化,诺温能够肯定一点:宁涅里是极好极好的人,从前是,现在是,以后是,永远都是。正因如此,他急切地想与宁涅里交谈一番,尽全力弥补损失。他非常了解宁涅里,被宁涅里原谅是很简单的事,只要他们有机会见一面。
直到筵席散去,乌鲁衮安置好东佛多霍的客人,又帮毕牙把西伦推回客房,准备去替宁涅里守灵。她没想到胆小的宁涅里竟然回来了,这使她愿意稍微正视他几分。宁涅里一如既往地好骗,这倒省了乌鲁衮许多力气。当她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告知自己被鹿觉王收为义女,而宁涅里是她的义兄时,宁涅里没有置疑丝毫,只是麻木地选择接受。
宁涅里此人,在其位,谋其事。他接受了名相,并追着名相承担责任。他不爱毕牙,但接受了二人的婚约,就像对待岳父一样孝敬西伦、像对待妻子一样关照毕牙,活像个只出现在坊间故事里的模范男人。宁涅里这种没有本领的人,除了接受就只能接受。乌鲁衮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或许她也可以承担妹妹的责任,让他过得更好一点?不过还是要看他未来的表现。
乌鲁衮向停放灵床的寝宫方向走去。路过西大院时,就着穿透白布的灯笼微光和雪夜的惨淡月色,她看见诺温站在院中挂着的红幡下等待。这是乌鲁衮的必经之路,她知道他在等自己,虽不乐意搭理,但又想借机彰显东家的气焰,便大步流星地正面迎上去,露出假惺惺的爽朗笑容:“这么晚了,虎利王有什么吩咐呀?怪我招待不周,让您大半夜在雪地里挨冻。”
“乌姑娘,请让我见宁涅里。”诺温诚恳道:“我们是老相识。自从出事以来,我还没见过他,我真的非常担心他。”
“我当然知道你们是老相识。我打小跟他在一块儿,最初担当近身卫兵,负责保障他的安全,后来老鹿觉王给我升官,我就不跟他待一块儿了。他每次去虎利部都要找你玩,他说你性格好极了,为人真诚,豪爽仗义,不因为他是王子就虚假相待。他把你夸得像朵花儿,我倒没看出你有什么能耐,听了就觉得烦。”
“他从前这么说我吗?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真的惭愧得无地自容了。”
“惭愧?你成为虎利王之后,难道不是因为嫌他胸无大志,整天跟在娘们儿身后四处跑,就逐渐疏远他了吗。”
“这,我……”
“不用解释,我全都懂。得知他为了塔娜要当医生的时候,我也觉得很窝囊,真讨厌。从那以后我就很少跟他说话了,没必要浪费时间嘛。你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我……”
“他几次去虎利找你,你都借口事务繁忙推掉了。我告诉他,一个部落的首领,即使再忙,也不至于连见老朋友的工夫都腾不出来。他说你不一样,你是佛多霍空前绝后出色的王,因此比别人都要忙。我又告诉他,你隔三差五就跑到鹰青去和多龙交流感情。他说那是必要的外交,是你维护东佛多霍稳定的手段。你看,这个不会用恶意揣测别人的傻子,我后知后觉发现他很好骗,现在也开始有点喜欢他了。他的一切事务都要经我过问,所以我并不打算安排你见他。”
“乌姑娘,我真的很抱歉。你能听我解释吗?”
“可惜我不是宁涅里。你知道宁涅里向来心软,只要放低姿态就能博取他的原谅。我却不是心软的人。”
“我的妹妹,顺,她要嫁给宁涅里。那时候宁涅里和毕牙有婚约,我一则不想破坏他们的关系,二则希望顺能嫁给更有权势的男人。为了避免顺和宁涅里有机会接触,我才故意不见宁涅里的。”
“然后把她嫁给敖钦那个二刈子?说实话,敖钦的风评没比顺好到哪去。”
“别提了,我没得选。”
“现在你又来做什么?既然宁涅里对你而言是个没用的人,他怎么看待你都无所谓吧。”
“我心里过不去,一想到这事儿就难受。让我见他一面,和他说几句话吧。几句就行。”
“哈!‘几句就行’?我们的虎利王对自己的花言巧语多么有信心啊!虽然我与你相识不久,但只凭你迄今为止的表现,就知道你习惯把自己摆在高高在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