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三十八)遍计执(2 / 2)轨上雪解首页

“乌姑娘,你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有多好,就请别再妄加揣测了。”

这时起了夜风,把红幡刮得哗啦啦乱舞,惊走一只短栖于上的飞鸟。是时候和宁涅里换班了,乌鲁衮抬头看看月亮的位置,不多做废话,便抱起肩来,以挑衅的目光打量诺温,语气里透出一股势在必得的傲慢:“既然如此,我就让你看他一眼。后天出殡,你可以见到他,但不能和他说话。我负责保障他的安全,除了卫兵谁都不许接近他。”

“他能看见我吗?”

“能。”

“如果他主动找我说话,我可以和他说话吗?”

听罢,乌鲁衮差点笑出声来:“可以啊,他想跟你去虎利住两天我也不拦着,甚至都不用你全须全尾儿送回来。”说着向诺温挥挥手,转身就走。诺温装作没听懂对方的讽刺:“乌姑娘说笑了。”

“以后再见面,不用叫我乌姑娘了。假惺惺的,听着犯膈应。”

诺温立于身后,追问道:“那该叫你什么?”

乌鲁衮没有回头。

次日中午祭奠,吊孝的一一在灵棚前鞠了躬,叩了首,依然不见宁涅里。多龙悄声向乌鲁衮打探,问用不用偷摸请个祭司来,乌鲁衮告诉她这套法事宁涅里就会做,早在第三天深夜做过了,老鹿觉王定能安然归天。多龙这才放心。

第七天出殡,乌鲁衮和毕牙亲手把盖着黄布单的遗体从窗户抬出来。鹿觉王死时已不再是个强壮的男人,轻飘飘只剩一把骨头,因此二人抬尸几乎没费力气。毕牙似乎也为这具瘦到脱形的遗体心痛,无法自制地啼哭起来。入殓时,西伦已在棺材头上写好对联,见尸体被抬来了,就摇着轮椅退到人群边缘去,在哀乐和哭声中悄悄抹眼泪。王后把从行代津娘家带来的嫁妆首饰全都装进棺材里,趴在棺材边缘几度哭过气儿,后来体力不支,昏迷过去,也就不适合跟着出殡队伍游街了。

多龙主动请缨抬棺,被乌鲁衮以身份不合为由极力拒绝。二人僵持不下,协商许久,最终决定让奥朵西替多龙去抬。

“诺温,你们别跟队伍了,跟队伍是看不见宁涅里的。先去街边等着吧,我以虎利部的名头搭了路祭棚。”临行之前,乌鲁衮叮嘱诺温:“被卫兵簇拥在最中间,戴着白色孝帽,在灵车前面举灵头幡的,就是宁涅里。你只能看一眼,不要主动和他说话。出殡队伍会在路祭棚前停一下,足够他注意到你了。”

听到这番话时,见向来没好气的乌鲁衮忽然对自己十分关切,诺温心中不免生出一阵感激。他恳切地向乌鲁衮点头道谢:“日后我一定会回报你。”

“这点小事算什么。”乌鲁衮大方地挥挥手,便又转身去忙活别的事儿。多龙走来,跟在诺温旁侧。诺温慨叹:“乌姑娘到底是个率直的人。”

“是啊。”多龙应和道。经过这几日子的相处,乌鲁衮没有白费努力,多龙对她是赞赏的。

他们二人乘马车,一同赶往虎利的路祭棚。途中,诺温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多龙大姐,你和我一路吗?”

“嗯。有我在场,但愿宁涅里还能给你几分面子。”

“乌姑娘没替鹰青设路祭棚吗?”

“没有。她只替虎利设了,想必是找个机会让你在鹿觉百姓面前表现诚意。”

“真不好意思,让她费心了。”

“记着就好。要修复虎利和鹿觉的关系,以后全靠你们了。”

吹鼓手沿街边走边奏哀乐,道路两旁百姓熙熙攘攘,痛哭哀嚎声不绝于耳,一场举城悲痛的国丧。诺温与鹿觉王并不熟识,而多龙止不住地掉了眼泪。如果没有顺作恶,以鹿觉王的身体状况,也许还能再多活二十年。只恨覆水难收,厄难已经发生,容不得考虑如果了。回荡在鹿觉上空的乐声越发接近,诺温焦急地眺望远方,长街尽头白茫茫的队伍与雪相融,模模糊糊仿佛从地底生出来。他屏住呼吸,听见沉重纷乱的步伐声,看见戴孝的卫兵,要等队伍靠得再近些才能看见宁涅里。

“我开始有点害怕了。”

“你害怕什么呢?”

“害怕他对我冷嘲热讽,害怕他对我大声斥责,更害怕他对我视而不见。”

“这些都不可能发生,宁涅里不是这样的人。还有别的吗?”

“想不出来了,但就是害怕。多龙大姐,到时候你先和他说几句话,然后我再和他说。”

“放松,有我在。”

“谢谢你。”

浩浩荡荡的白迎面而来,队伍的头部即将抵达路祭棚。诺温极力调整紊乱的呼吸,瞪大僵硬的眼珠,希望看见宁涅里。他看见宁涅里,宁涅里也看见他,震耳欲聋的唢呐声使整条街道陷入静音。涌动的憧憧身影之中,宁涅里脸上骤然出现恐惧的神情。像是濒死之人的声嘶力竭,他张开嘴,喊着什么,诺温双耳轰鸣,短暂失聪,只觉得这个熟识的老友十分陌生,与记忆中的印象并不重叠。直到听力从很远的天际回归,诺温才后知后觉接收到宁涅里的声音。

原来宁涅里喊的是:别停,快走!

诺温怔在原地,感到十分不实。他刹那间丧失全部勇气,眼睁睁看着人生的一部分被现实抽走。丧葬队伍从虎利部所设路祭棚前匆匆路过,未作丝毫停顿,反倒加快了步伐。街头的百姓们看着。

灵车后的乌鲁衮打着铭旌,经过诺温,扬起灿烂的笑容,像在对孤独的丑角施以怜悯。这时诺温才明白,乌鲁衮早知宁涅里恐惧着他,因此故意替虎利设路祭棚,要使诺温在全鹿觉子民面前丢脸。诺温哆嗦着嘴唇,气得心肝肺都在震颤,他知道自己彻头彻尾被乌鲁衮骗了,这是他极为少见地起了杀心的一次。多么可恨的恶女,她利用宁涅里对虎利的恐惧,也利用自己与宁涅里间的情谊,只为达到恶化鹿觉与虎利关系的目的。这样的恶女却意气风发,即将成为鹿觉王的不二人选,成为宁涅里名正言顺的妹妹,成为被多龙认可的有为青年。她得逞了,她巧妙地骗过所有人,唯独向他坦露丑陋的真实嘴脸,好像要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宁涅里!”

诺温无法自制地吼叫出声,其间夹杂着极度的愤怒。他必须让宁涅里知道乌鲁衮是个不值得信任的恐怖女人,那副状似率真的笑容实际充满阴谋和算计。乌鲁衮会把宁涅里吸得连骨髓也不剩,宁涅里一定要趁早逃离才行。他的腿动起来,跟着队伍行走,多龙在身后提醒道:“你答应过乌鲁衮不和他说话,你不能违反。”但诺温充耳不闻,起先是疾步走,后来就跑起来。宁涅里惊慌的神情反复闪现在他眼前,那份恐惧对错了人,唯独不该对他。积雪覆满的街道上,人群如火山口流淌的温泉奔腾不息,诺温被裹挟而行,却永远无法超出应属的部分。宁涅里融入前方无穷无尽的白之中,随着咕嘟咕嘟的泡沫起伏,他就在那里,比白更白,越来越快,不见人形,虚幻的,透明的,流动的,消失的。宁涅里!宁涅里!宁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