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觉宁涅里收到父亲病故的噩耗时,辛盛正在院子里领着白云堆雪人玩。宁涅里请报丧人进屋小坐,想去厨房烧水泡点茶叶,却听见西斯林在里屋饿得号哭不止。
他本就心情沉重,被哭声惹得烦恼,一时控制不住脾气,就冲进院子里对辛盛喊:“你不喂自己的孩子吗?西斯林在哭!”
宁涅里即使喊叫,声音也没多大,但辛盛听出他生气了。她小心翼翼狡辩道:“我又不下奶,没啥可喂的。不是说好你来喂吗?”
“你什么都不做,每天就这样无所事事,没有一点当妈的样子!西斯林怎么会被你这种人生下来呢?”
“啊?我本来也没想生她。而且你说坐月子不能乱动,我才无所事事。看你一天天劈柴打水费劲巴拉的,我恨不得两下子帮你全干完。”
宁涅里说东,辛盛就说西,又一副很无辜的模样。宁涅里不想浪费精力跟她发脾气,强忍着怒火转身回屋,请报丧人稍等,就去给西斯林热羊奶。等他一点一点喂完西斯林,再把西斯林哄睡着,才腾出空闲工夫。报丧人告诉他:“老鹿觉王走的时候没受苦,临走前一直记挂着您。”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病重的,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老鹿觉王不让,说怕有虎利的人盯着。现在鹿觉管事儿的是乌鲁衮,她说只要您愿意回去,她就保障您的安全,全看您的选择。”
“我知道了,请给我三天时间考虑一下。”
宁涅里平静地送报丧人到村口,亲眼看着对方上马车,才转身离开。
他一路吞声饮泣,默默回家煎药,只觉得头重脚轻,双眼发黑。一个男人究竟窝囊到什么程度,才不敢参加父亲的葬礼呢?他回忆起父亲生前对自己的包容和支持,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这么爱他了。父亲是个温良的老好人,虽然没把鹿觉部治理得富强,但终归是挑不出毛病来的。然后他想起孤零零的母亲,这时母亲失去全部心理支柱,是最脆弱、最需要有人陪伴在身边的。他不敢回去,只能寄希望于乌鲁衮能好好对待母亲。
多么窝囊的儿子。
接下来他又想起乌鲁衮。那是个强硬的女人,从小陪伴在自己身边,并且瞧不起自己。当乌鲁衮知道宁涅里想从医时,满眼都是鄙夷和不屑,像在看一桶喂猪的泔水。宁涅里不讨厌她,因为她尽职尽责。她讨厌他必然有她的道理。
虎利的士兵带走他那天,他茫然无措地缩在角落里,看着乌鲁衮极力主张把他交出去。他一句话也不敢说。在上马车之前,他将最后的求助目光投向乌鲁衮,希望哪怕得到一丝安慰。但乌鲁衮眼神冰冷,无动于衷。
宁涅里知道,乌鲁衮从始至终都把他当个没用的玩意儿。
乌鲁衮没看错,他正如她想象中那样没用。现在他的父亲死了,他却只顾自己的安危,不敢送丧。如果父亲死后有灵,一定失望透顶,而活着的母亲也要看不起他,整个鹿觉部都要看不起他。人们曾经那么爱戴他,现在他不仅成为身体残缺的人,还用自私和懦弱的心理残缺使鹿觉子民蒙羞。
他不仅残缺,也是整个佛多霍的笑话。
宁涅里把分装好的药挨个送到病人家里,病人对他感激涕零,他心中更加痛苦,感觉自己并不值得受人尊敬。他一步一步踩着雪地回家,耳目昏沉,不知白昼黑夜。到家以后,辛盛抱着白云出来迎接他,脸上写满了喜悦:“刚刚有人送来一只磕完膛的鸡和一条大冻鱼。”
“嗯。”宁涅里打不起精神头,就简单应了一句。
“我把西斯林喂了。”辛盛以为他还在为上午的事儿生气,连忙炫耀一下自己的功劳,希望通过将功补罪消消宁涅里的火。
宁涅里沉默片刻,说:“对不起,今天冲你喊了。我父亲死了,我心情不好,不应该迁怒你。”
“没有,你喊得对啊!你要不跟我喊,我都快忘了家里还有个西斯林了。”辛盛见宁涅里情绪低落,连忙想办法圆场找补:“她一天天的就知道哭,不如白云爱笑。我还是喜欢白云。”
“小孩儿哭是正常的。”
“吵死啦。你哄她就不哭,我哄她反倒哭得更厉害。”
辛盛天天半夜睡得死,当然不知道西斯林每晚被饿醒大哭的事儿,只是白天的哭闹就十分受不了,宁涅里也懒得告诉辛盛自己每晚爬起来喂孩子。她对西斯林很不上心,好像成功从肚子里弄出来就算胜利似的。但转念一想,辛盛年龄也不算大,又没受过什么教养,自己作为年长者,理应多担当些的。
等宁涅里准备烧火做饭时,突然发现水缸是满的,劈好的柴也堆在门口。他愕然望着一切,愣在原地,起先不作声,逐渐垂下头颅,像春日里消融的雪人。
他蹲在地上,捂着脸痛哭出声,积攒整日的压力此刻不可阻挡地袭将而来。
辛盛听闻哭声,一手抱着白云,一手提着嬅姬的脑袋,急忙赶来查看情况。今天一整天他都十分反常,辛盛胆战心惊,又自知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只好把白云递到他面前,轻声哄着:“快,快啊,白云,抱抱你爹。”
白云便咯咯笑着,对宁涅里张开手臂。宁涅里红着眼眶,木然地接过白云。白云凑上去亲吻他脸颊上的泪水,便又无忧无虑地笑起来。白云是个不知道痛苦的孩子。
辛盛注意到宁涅里在抱着白云时,目光较方才柔和几分,情绪似乎变好了一点,这才敢说话:“家里死人了,心里不好受也是应该的,但活着的人还得向前看是不是?白云多好啊,她是你的女儿。这要是我家孩子,我做梦都能笑醒。”
“连你也觉得我很没用,是个窝囊的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