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的人,在遍地黄眼的国度里行走,总会惹来众多目光。开口说话时,一旦不是锦国口音,便又暴露了行代津的籍贯。佛多霍归根结底是锦国的属地,李红花心虚,不想被人知道来自行代津。她决定把黑色的眼睛染成黄色。
多龙介绍李红花给蚕。蚕的门路很多,就私下帮她找个口风严密的医生,用药草自带的色素制出无毒染料,浸泡李红花的眼珠。“染料只会把黑眼仁染黄,白眼球依然是白色的。差不多能维持一年。”听了医生这样的解释,李红花才安下心来。
她躺在床上,医生将大小刚好覆盖双眼的凹槽绑在她眼前,让她保持睁眼的状态,起初不太舒服,后来就慢慢适应了。药物的气味渗进鼻腔和口腔,不算刺激或者难闻,但她莫名地总想打喷嚏。
蚕没走,坐在床边等她结束。他是个忙人,时间非常宝贵,但多龙嘱咐过要全程保密,蚕就得亲自确保事情万无一失。他们唠嗑,自然而然唠到二人的共同点。李红花说:“您的祖上是行代津人,怎么想到来佛多霍生活呢?”
“我的老祖宗也是商人。”蚕解释道:“因为纺织业起家,所以名字是蚕。最初的姓氏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无所谓,现在后人全都姓鹰青。”
“和老祖宗同名吗?”
“每一代的接班人都叫‘蚕’。我以前不叫蚕,成为接班人后改名叫蚕。”
“您从前叫什么名字呢?”
“记不清了,也没必要记。我的名字就是蚕。”
“您打算一辈子留在鹰青部吗?”
“老祖宗危难时,被当年的鹰青王收留了。效忠鹰青部,一辈子不离开,是祖宗留下来的意志。那时候佛多霍还是行代津的殖民地(佛多霍的第一任宗主国就是行代津),行代津国王向我家老祖宗借钱,老祖宗不肯借,国王就找罪名迫害老祖宗。多亏老祖宗脑子活,提前收拾好家产,漂洋过海逃到佛多霍大陆。首领们害怕国王,哪个部落都不敢收他。就在老祖宗心灰意冷,打算从鹰青的港口往锦国跑的时候,鹰青王把老祖宗留下了。”回忆往事,蚕的话里依然充满慨叹:“咱蚕家的人,不信宗教,只信鹰青王。天女和神主救不了我们,鹰青王却能救我们。”
他讲得如此流畅,显然曾经给人讲过无数遍。李红花听了,便试探着问:“如果未来许给您更好的条件,您还愿意回行代津吗?”
“回不去了。从老祖宗和黄眼儿的女人结婚生子开始,我们世世代代都是黄眼儿,流着佛多霍的血。虽然老祖宗是行代津人,我却是佛多霍人,这是不争的事实。‘蚕’在远古的年代,一听不是佛多霍的名字,老祖宗最开始想入乡随俗,起个佛多霍名,但鹰青王说不需要。在佛多霍大陆,没人因为你祖上是黑眼儿就歧视你。”
“真好。”
“现在更不要紧了,来自锦国和行代津的移民有很多,大家的名字五花八门,各个都带本地特色。穷人家不识字的,也给子女起通俗易懂的土名儿。没人会因为我的名字叫‘蚕’,就认为我是行代津人。”尽管李红花看不见,蚕还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只要长着一副黄眼儿,他们就拿我当佛多霍人。佛多霍是一片包容性极强的土地,谁都可以在这里生活。”
“我的眼睛也要变成黄色了,但我还有行代津的口音。他们会提防我吗?”
“人们只会以为你是第一代移民。”
“真好。”
李红花染好眼睛,照了照镜子,觉得很漂亮。她从出生起,就被教育“黄眼儿是野蛮卑贱的象征”。可听蚕说完这些,便不觉得黄眼儿有什么不好了。此后,又在鹰青周游几日,李红花打算穿过虎利,去西佛多霍看看,便向多龙告辞。
虽然多龙没有阻拦,奥朵西却悄悄告诉她:“西佛多霍落后,没什么考察价值。”
“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是有价值的。”
“八年前打仗的时候,鹿觉和狍信的青年壮力就快死干净了。而且他们当年太卖力,锦王不喜欢他们,根本不拿他们当自己人,不仅阻碍他们发展建设,还拿他们当廉价原料库。前些日子更是闹了件大事,虎利王的妹妹把狍信王给杀了,把鹿觉王的儿子抢走了,还把貂未王的腿打瘸了。依我看,西佛多霍没戏,公主你也不用白费那个力气。”
“他们恨锦国,就是行代津争取的对象。”
“争取来又有什么用呢,那些西佛多霍的可怜人,已经连最后一丝心气儿都磨没了。你们行代津人争取他们,难道又想用他们的命当台阶吗?就像八年前一样?”
“绝不会重蹈覆辙,我以神主的名义起誓。”
“公主,佛多霍人憎恨战争。我们的老祖宗为了抢资源互相厮杀,然后又被你们黑眼儿当枪使。我们早就不想打仗了。虽然不知道你和多龙大姐是怎么谈的,但我希望你能把黄眼儿的命当人命。每一个死去的黄眼儿,背后都是一个黄眼儿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