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二十六)黄眼之罪(2 / 2)轨上雪解首页

“奥姐姐,八年前那场战争,是我父亲犯下的失误。行代津人不是都像他一样刚愎自用,求你们相信我,好吗?”

“公主,别把命令用请求的语气说出来。是我们求你才对,求你别再害我们一次。”

奥朵西率直,有什么话都对李红花说。话里虽然充满对行代津的怨气,可李红花不觉得对方可憎,反倒被那副掏心掏肺的模样触动了。更重要的是,有了奥朵西这番毫不避讳的话,李红花才算真正走近佛多霍人的内心。

她必须去西佛多霍。西佛多霍人恨行代津,恨锦国,恨东佛多霍的同胞,他们遭遇了太多不祥。尽管奥朵西说他们被磨没了心气儿,但李红花心中隐隐觉着,西佛多霍将迸发出百年未有的奇迹。如果能抓住那捋火苗,该烧出多漂亮的一场大火啊。

刚好次日有一批货要从鹰青走铁路运往虎利,蚕担心把她和货箱放一块出事儿,就给她套上工人的衣服,安排她跟司机和司炉在火车头待着。

李红花曾见识过火车驶过的宏伟,巨大的钢铁猛兽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中,但车里恶劣的工作条件打破了她的浪漫幻想。噪音,粉尘,高温,李红花缩在角落里,紧盯熊熊燃烧的煤炭发呆,脑浆和肺冒着泡地沸腾,每一次呼吸都缩短寿命似的痛苦。

她感到身体变成零件,慢慢融化成铁水,从缝隙流淌到铁轨上。黄眼儿的司炉工人不停地铲煤,比无法感知痛苦的机器更加高效,仪表盘像眼睛一样监视他们。李红花想转移注意力,可她透过浑浊车窗,只看到林木山野被铺上一层死寂的灰。比痛苦更加痛苦的痛苦,人间和地狱只隔着一层车皮。

所幸,鹰青都城和虎利都城均靠近国界线,因此很快就到虎利了。李红花几乎在逃跑,从死的一侧逃往生的一侧,车里和车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抱着自己的行李,踉踉跄跄走了很远,才敢回头望车站。脏兮兮的司机和司炉正有说有笑地攀谈,他们笑得很大声,隐隐从远处传来。无法想象黄眼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工作,竟然还有力量和精神笑对生活,这种乐观令李红花毛骨悚然。

他们越笑,她就越难受。她说不出难受在何处,既心疼他们,又害怕他们,既想让他们幸福,又想让他们死。他们笑得这样开心,她该如何施与怜悯呢?黄眼儿难道不该是被行代津人拯救的一方吗?

李红花走着,脑海中不断回想他们的笑颜,莫名就哗啦啦地流起眼泪。司机年纪大,笑起来时脸上的褶子像沙皮狗一样堆叠,那种丑陋的快乐令人不适。司炉年轻,皮肤黝黑,用又脏又臭的手巾擦汗,大笑时不体面地露出牙龈。

黄眼儿为何要欢笑?这种不和谐让她心底痛苦万分,却找不到答案。他们的欢笑是错误且可憎的。他们受尽了苦难,就该长着受苦的脸才对啊。他们怎么敢笑?

现在,李红花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了,衣着打扮也十分狼狈,急需找个旅馆休息一下。她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可怜极了,像个贫穷的黄眼儿女工,因此不觉有些畏缩。

可在大街上走了半天,并没人对她报以异样的目光。她自然地融入到虎利的人群之中,像池塘里的一条小鱼。渐渐,李红花也挺直了腰板儿,方才那股低人一等的惭愧在无声无息间消散了。

逛过小半天后,她找到一家装修不错的旅馆,又看了看价目单,比鹰青的同等条件住宿还贵出一大截。老板是个黑眼男人,锦国口音。当李红花选完最贵的一间客房,老板讶异地盯了她半天,似乎想不通一个黄眼女工怎么付得起这样高昂的费用。

李红花精疲力竭,来不及换衣服,也来不及洗澡,就想躺在床上小憩一会儿。她虽困乏,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神经突突地跳,心脏很不舒服。旅馆临街,虎利又繁华富庶,街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惹得她心烦。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道尖利的女声在楼下叫骂起来。李红花听不清内容,可声音太有穿透性,令人不适。最终她干脆不睡了,直接从床上爬起来,趴在窗台看热闹。

女人是楼下一个水果铺的老板,正向负责治安的卫兵大声抱怨:“那个披头散发的灰头发孕妇,穿得破破烂烂,背着一杆枪,抢了钱就跑……”

描述传进李红花耳中,她忽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无形的力量驱使她跑下楼,准备打听那个孕妇的去向。

跑到门口时,李红花才发现卫兵是黑眼儿,显然是锦国在虎利部布置的武备力量。她的出现,吸引了卫兵、水果摊老板、旅馆老板的注意。李红花十分困惑,因为她方才在街上走时,并没人特意盯着她看,现在所有人都在看她。

然而下一秒,她恍然大悟,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卫兵扑上来把她摁倒在地,另一个卫兵大喊:“抓到了!抓到了!”李红花惊恐地瞪大眼睛,她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眼睛是黄色的。他们抓不到犯人,就拿她来平账!

旅馆老板跟着帮腔:“我就知道!一个寒酸的黄眼儿女工哪有这么多钱,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

李红花挣扎着想反抗,又被枪托狠狠砸了几下脸,顿时眼前昏黑,耳鸣炸开,丧失五感。血呛进鼻子里,卫兵压在身上,她快要窒息了,像退潮时岸边的鱼一样激烈地张着嘴喘气。

她听见自己的行李被抢走,一部分钱补偿了水果摊老板,一部分钱给了旅馆老板,剩下被几个卫兵分了。她的衣服和最喜欢的红色披肩被扔在地上,那是行代津上好的料子,却被这群不识货的锦国人当垃圾踩过去。

接下来,她被卫兵像拎小鸡仔一样提溜走了。李红花短暂地失去感官,头脑依旧在剧痛中清醒,她模模糊糊回忆起初到佛多霍时保其赫说的话:会死人的活儿,给那点钱根本没人干,只能逼犯人们去修。可佛多霍也没那么多犯人啊,总督就下了硬指标,每月各部都要送去固定的犯人数额。利觉铁路一日不修完,佛多霍就一日人人自危……

黄眼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