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彻夜未眠的一夜,因为多龙整晚内心激动,也因为辛盛压麻了她的胳膊、啃她的头发、抢她的被子。辛盛睡相极差,动不动就打把式,天快亮的时候还踹了多龙几脚。多龙好不容易睡着,结果被她踹醒了,满腔怒火不知该向何处发泄,只能忍到天亮去骂奥朵西。
反正没法睡,多龙索性不睡了,就着微微晨光打量辛盛。晚上天黑看不清,现在她发现辛盛是个相貌英气的女孩儿。这样的五官长在女孩儿脸上,其实缺乏行代津女性追求的清秀和柔美;如果长在她双胞胎弟弟的脸上,那就是个标志的美男子。
辛盛的外貌不符合行代津审美,言谈举止有些木讷笨拙,从在子民面前大哭和临阵脱逃的行为也可看出她是个性格软弱的人。如此观之,辛盛的确可能是神主家里最不受待见的孩子。
但是,现在她是我的女儿。所以一切都不同了。辛盛的长相很受佛多霍欢迎,而且她身体结实(刚才踹的那几脚实在太有力了),是个淳朴坦率的老实孩子,不偷奸耍滑也不贪心,这些可贵的品质都深得多龙欢心。她顿时生出几分虚荣,幻想战争结束后领着辛盛回东佛多霍,向大家炫耀这是自己收养的女儿。不用和男人结婚,就得到一个这么好的孩子,多惹人羡慕啊!
想着,想着,多龙越想心里越高兴。等到奥朵西进屋叫多龙起床时,多龙也没什么怒火要发泄了。
冬日天亮得晚,她们借着暗淡的天光在雪地里前行,奥朵西已经事先给厚厚的积雪踩出脚印,所以多龙只要踩奥朵西走过的地方就可以了。奥朵西见多龙精神不振,问:“没睡好?”
“嗯,那孩子睡觉忒能折腾了。”
奥朵西怕多龙不要辛盛,连忙接话道:“那我在附近找个村庄,把她藏起来也行。”
“没事,这才第一天。习惯就好了。”多龙懒散地打个哈欠:“当妈的人,还有好多事儿要学呢。我没伺候过人,你可得多教教我。”
奥朵西听罢,欣喜若狂:“你也喜欢她吧?你看,我就说,她是个好孩子。”
“神主是个肤浅的人。她舍不得儿子,抛弃了女儿,这是她的过错。在过分的偏袒下,她的儿子长大后也不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多龙沉声道:“现在辛盛是我的女儿,没人能夺走她。”
“神主教本来也是骗人的。咱们佛多霍和东边儿的锦国都信天女教,就他们行代津人信神主教。神主只能糊弄本国的信徒,可入不了咱们的眼。”奥朵西高兴地说个不停:“多龙,让盛跟咱们姓鹰青吧,再给她起个佛多霍名儿。‘鹰青盛起利’怎么样?筮卜用的蚰蜒草。写作‘绮丽’也可以,高贵华美的意思。”
“不需要,她就叫辛盛。做我的女儿,自然是发自内心认我当妈,不用虚的名号来束缚。”
“图个彩头嘛,预示未来一帆风顺。”
“只要她好好做人,就会一帆风顺。如果她有坏心眼儿,起什么名字都不会一帆风顺。”
“多龙,你说行代津什么时候能投降啊?”
多龙停住脚步,这时天际边的青空越发泛白起来,沙沙的枯草声伴随着士兵活动的脚步声,令她感到一股遥远的恍惚。现在是锦国的时代了,“投降”对她们而言不过是轻飘飘的字眼,对西佛多霍人而言却是一种类似赦免的慈悲。也许鹿觉和狍信的士兵不死光,行代津就不投降。可行代津本国的士兵,比如辛盛,就真的愿意以血肉之躯和枪炮硬碰硬吗?为了鼓舞百姓们献出自家长子,国王和神主分别献出长子和长女。这是行代津百年未有之不祥,为了面子满口谎言地举国强撑,实在可悲。
多龙和奥朵西不在的时候,辛盛知道她们偷藏自己是违法的,因此不乱走动,乖乖躲在多龙屋里。奥朵西给她留下很多吃的东西,虽然已经凉了,但辛盛不挑拣。
她在屋里待得太久,不知时间,也见不到人。后来她透过窗子,看见屋后带了个栅栏围成的小院子,就打算从窗子翻出去,在院子里坐会儿,透透气儿。翻窗子的时候,辛盛不小心踩到雪下埋着的石头,跌倒在厚厚的雪堆里。她不觉得疼,也不觉得冷,只觉得这软绵绵的雪包裹着身子,十分温柔。
她坐在墙边一块大石头上,感受肌肤上的雪融化,又在衣服上重新结冰,凉丝丝的。辛盛是个身形小巧的孩子,因此只要不乱动,都不会太惹人注目。她要在这里坐一整天,直到多龙和奥朵西回来。昨天是暴雪天,她才趁值班士兵不备逃出来,又误打误撞遇上送信的奥朵西。今天则是个大晴天,太阳非常好,明亮耀眼。
辛盛是长女,她还有一个妹妹,名字是辛稻。妹妹和妈妈一样,不能晒太阳,不能在白日裸露皮肤,总是戴着厚厚的斗笠,穿着厚厚的袍子。她没见过妈妈的样子,但在妹妹刚出生的时候见过妹妹。妹妹的眼珠、眼眉、皮肤和头发都是白色的,所以她猜妈妈也一样。
后来她就不与妹妹来往了,因为妹妹是被供奉的神主继位人,要单独接受国家最好的教育。听说妹妹聪明伶俐,什么都能学会,深得妈妈喜爱。但每次看见妹妹捂得严严实实,辛盛就觉得闷得慌,热死了。
相比辛稻,辛盛和双胞胎弟弟则十分平庸。他们更多地遗传了父方基因,没有妈妈那样全身雪白的神迹(在很久以后,宁涅里告诉她:这不是神迹,这是遗传病),也没有妈妈那样聪明的头脑。他们可以晒太阳,但不能晒太久,女佣会严格监管他们的外出时间。
现在,辛盛无拘无束地晒太阳,没人管她,她想晒多久就晒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