狍信来喜儿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并非英雄,而是逃兵。他之所以成为英雄,是因为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活下来。关于那场战斗,所剩下的东西寥寥无几,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来喜儿生来无趣,唯一的爱好是活着。在锦国侵略战争结束后,他向朋友借钱买了个宫殿的差事。据常理而言,部落就算全面沦陷,宫殿也该永远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只需打探前线风声,及时投降止损,跟随首领迎接新殖民主,然后继续日复一日地围着宫殿转圈。如今尘埃落定,新宗主国已确定为锦国,来喜儿即将过上一眼望到老的宁静生活。
然而虎利部的进攻,打破了他平淡且微小的美梦。虎利顺正是冲着宫殿来的(见《铁坠子》)。那会儿狍信的首领塔娜刚生育完,还在坐月子。她的徒弟鹿觉宁涅里每日端茶倒水,无微不至地伺候塔娜衣食起居。
十年前,一场殖民主间的战争,将作为主战场的鹿觉和狍信糟践得满目疮痍。两大部落可谓难兄难弟,只恨当初投降时晚了一步,才沦落到被行代津逼着当肉垫的下场。塔娜被行代津勒令去前线当医疗兵,鹿觉王也将心爱的长子宁涅里派去支援。战争结束以后,宁涅里就留在狍信,拜塔娜为师,一心一意跟她学习医术。宁涅里性情温和,狍信人都喜欢他。
有时来喜儿暗暗揣测:这俩人会不会有一腿?塔娜的孩子会不会是宁涅里的?但他生性寡言,听见风言风语时也不爱接茬,平日里总是被各种八卦轶事排除在外的。人们不同他讲,他也不主动打听。
对来喜儿而言,这样平平淡淡、孝养母亲的生活就很好。如果能不出意外地过一辈子,便更好。但虎利顺来了。在不久的未来,名为虎利顺的阴影将如恶鬼般盘旋在西佛多霍,难以散尽。
一切都是塔娜的错。她是个好人,因此也总把别人想得太好。这种视大事如儿戏的人不配当首领。当侦察兵告诉她虎利的军队即将越线时,塔娜却一如往常随和地笑着:“原来是虎利王的妹妹啊。诺温是好孩子,他的妹妹自然也是好孩子,自然不会兴无名之师。放她进来吧,要好好宴请她呀。”
来喜儿至今都想不通:塔娜究竟是生孩子时把脑子生傻了,还是从最初就这么傻。如果她从最初就这么傻,那么选举她来做首领的狍信子民们是否也同样傻呢?
接下来的事情,如话本故事一般顺理成章。狍信没能宴请虎利,虎利却宴请了狍信。虎利请狍信吃枪子。血血血血血,遍地都是血。没有进攻的理由,只因为他们有枪。锦国给虎利部建立军工厂的特别许可权,所以佛多霍七大部中只有虎利部有枪。
来喜儿对枪的记忆在遥远的十年前,可那时的记忆却清晰恍如昨日。他第一次见到名为枪的喷火管子,吓得哭个不停。当时大伙儿都叫它“铁管”。行代津人同样第一次见到枪,他们不知如何应对,就把鹿觉和狍信的士兵赶到前线去,让殖民地的黄眼儿们用刀剑、棍子、斧头去战斗。大家都死了。行代津投降了。一切都是徒劳。所以大家为什么要死?
那时来喜儿还在英勇作战,他不停地用刀砍死拿着枪的敌人,直到他发现所谓“英勇”不过是笑话。行代津拿他们当工具,而他们被人卖掉还给人数钱。在未来,或许,只是或许,行代津重新反扑回来夺取殖民地,他们是否还要再做一次锦国的工具?
来喜儿产生了对死的恐惧与生的渴望。他要活着,他可不给黑眼儿卖命。当然,如果黑眼儿愿意给他钱,他也可以装模作样地比划比划。他要孝养母亲,所以需要钱;但如果丢掉性命,就没法孝养母亲了。
枪声于狍信宫殿阵阵鸣响时,来喜儿还陷在幻想中回不过神;嗅到熟悉的火药味儿瞬间,来喜儿的腿就软了。
他再也不想重现当年以刀对枪的恐怖经历。他在那场战争中大难不死,可不是为了再干一次傻事。于是他躲起来,躲在一个木桶中。他不知道那木桶是做什么用的,但他此刻缩在里面,十分安全。
这是任何一个国家或部落的士兵都做不出来的事,来喜儿做到了。何等可耻啊。
他在木桶中听见枪击声和惨叫声,还有铁器落在地面叮呤咣啷的声音。真傻啊,你们难道不也同我一样在对抗锦国的战争中幸存吗?怎么还能傻乎乎地直面对名为枪的恶鬼?活下来的我们是英雄,是强者,也是幸运者,我们不该以如此方式死去,不该……
他在木桶中呜呜地哭出声来。声音在狭小的密闭空间回荡,沉重地砸回脑子里。没有人发现他。
多久,度秒如年地过了多久,桶外的世界死寂下来。来喜儿依然窝在木桶里一动不动,他担心虎利人打扫战场时发现他。担心是多余的,虎利人没有打扫战场。再过一阵儿,他听见狍信人嚎啕痛哭的声音,得知塔娜死去了。
蠢女人,死得活该,为什么把其他部落的军队放进来?为什么……
不。
塔娜不蠢。塔娜也经历过那场战争,亲历过锦国喷火的铁管子。她在前线当医疗兵,没人比她更清楚被枪杀的尸体是什么模样。所以她放他们进来,因为她知道他们来找她。就算起了纠纷,她也愿意用宫殿最小的伤亡保障边防军的性命。
来喜儿像刺猬一样缩得更紧。尽量不使冲突扩大化,这是塔娜无能为力的妥协。
虎利部早早就投降了。他们没有经历过火枪的恐惧,却无情地把这样的恐惧对准黄眼儿同胞。他们好像无需付出任何代价,从一开始就是胜利者。
而我们没有投降,血战到底,结果落得这样的下场。世界理应是这样的吗?
不,不是不愿投降,而是来不及投降。东佛多霍正对着锦国,能掌控锦国前进的步伐,把投降的时机控制得很好;而轮到西佛多霍想要投降时,行代津的督战大部队已经赶到了。
锦国,行代津,虎利部,我们迄今遭遇的苦难,全部拜他们所赐。他们有什么共同点?来喜儿在黑咕隆咚的木桶里静心思考,想着,想着,明白了:他们都是强者啊。
仁义是强者控制我们的工具,唯一的活路就是顺应更强者。来喜儿忽然感到自己很蠢。当年战争结束时,他就应该去虎利讨个吃饭的差事,而不是继续留在狍信当兵。如今差点在狍信被虎利人杀死,归根结底还是自己选择错误。
对了,既然今天我活下来,那么马上离开狍信吧。虎利有那么多机器大工厂,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运转,听说现在紧缺人力。如果我去当工人,也能养活自己和母亲,总比留在狍信有前途。
来喜儿缩在木桶里不知多久,直到外界的哭声渐渐消散了。他知道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趁此时离开刚刚好。他顶开木桶盖,想从桶里爬出来时,忽然看见远处遥遥走来一女子。女子背着行囊和一杆火枪,头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像个旅人。最重要的是,她有一双黑色眼眸。
他连忙躲回桶里,心脏砰砰乱跳。他不确定她有没有看到自己,又或者她看到了自己,却不屑于将肮脏的老鼠揪到光天化日之下。是啊,她不会揪我的,那会脏了她的手。她是高贵的宗主国人。
想到这里,来喜儿竟又壮着胆子探头看过去。女子果然没有理会他,径直走了过去。他现在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她的发色比黑更浅,在光照下泛着深沉的灰,并不亮眼。
无论她是哪里人,无论她来到这里有何意图,总之她放过我了。我们素不相识,她不会没事闲着揭发我。来喜儿微微出一口气,从桶里向外爬。桶“咕咚”倒在地上,他从尘土中爬起来,向着人迹稀少的方向,一刻不停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