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庚一双狭长的眼眸微阖。
一息后,他的声音轻的像飘在空中不曾落地的羽毛。
“你且讲来。”
但谯元没有说话,只是转头打量四周。
王庚见他这一举动,心里了然,右手凭空一挥,掌心青光一现,化为一个透明的天青色半球罩扣住这间屋子。
他收住右手,嘴角微笑不变,“贤侄,有话就请讲吧。”
“那元就讲叙一二了。”谯元咬牙顶住压力,努力平复心境,又深吸了几口气,方鼓起勇气问道:“王公,您以为,现今局势如何?”
“这个么……”王庚看了一眼他,只是拈须不语,等待下文。
谯元见他如此表示,心中暗骂老狐狸。
“如今妖族修养千年,人族再经不起动荡……”
“但这与我无关。”王庚毫不在意地打断他。
“那我大祁之命数……”
“什么叫命数?命数者,天定之,岂能操之于草木鳞爪之手?”
“那您……”
王庚面上带笑,漫不经心说:“就我个人观点,这不是子善和你说的话吧?他这个人……多半是……‘告诉王子寿,倘若我谯正卿没了,御史台和六部的关系会失衡……’这种语气,谯贤侄,不知我说的对是不对?”
谯元只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升到头,他往后退了一步,死死盯着王庚的脸,深不可测的微笑在此刻让他寒毛倒竖。
他就像站在自己家里,听着父亲和自己说话一样!
呆立良久,谯元最终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那……不知王公会不会……”
“实在抱歉……但我不会。”王庚说:“你没必要再用一句话的功夫来询问我为什么,也不用再拿大义来说我。我有自己的大义,也有自己的人生。
他看着呆呆地谯元,“子善此番让你前来是为了历练你,不是来说服我。否则这夜半三更,他不差几个时辰。”
王庚转身拿起烛剪,修去不时爆着火星的残芯,然后望向呆若木鸡的谯元,“你我并无敌友之分,既然你来此,那我便代子善教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
“我人族生有先天道躯之优,强大自身的途径更多,但之所以比那些妖族之类的夷蛮氏族更进一步,其原因不在于肉身的强大,而在于智慧。这你懂否?至于你,子善曾经与我说,你沉醉神仙之途,不想探涉世俗,但你可知修炼一途最讲究尘世修心,我儒家有言曰‘大隐隐于市’就是如此。”
“修炼修炼,修的是自我。”
谯元有一种错觉,自己好像在面对书院的山长和教习。他承认经过这样一番说法,自己固积已久的瓶颈有了松动的迹象,但眼下自己的处境……
他对王庚恭敬一礼,“元,诚心谢过王公教诲。只是……元有一疑惑……”
“可是我和你父亲的关系?”
“呃……”谯元的声音噎在了喉咙里,他愕然望向王庚,心里苦笑。
好么,这怎么说?自己想说什么,全被人家提前讲出来了。
“你阅历太浅,有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了。”王庚说:“子善想必与你讲过。我与他是同宗出身,对你照顾些是情理之中。”
“既然您与家父同宗,那为何您此次不上书相护呢?”看到王庚这副慢条斯理的模样,又想到父亲交与自己的任务还没完成,谯元心里不由得生出焦急,“您可听过唇亡齿寒之说?”
王庚走绕到书案后重新坐下,再慢条斯理地开口,说出的话却让谯元的心寒冷冰凉,“这唇亡齿寒,说得在理,不过——谯子善是唇,但庚绝对不会是齿。贤侄,你这套说辞太幼稚了些。如果是李承延来说我,他多半会直接晓之以利,动之以权,怎么会用这些情理来说老夫?”
“那……王公您是执意不改了?”谯元无力地试探。他明白父亲交给他的第一件事就这么办砸了。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王庚忽然又说出一句话,谯元眼角蓦然一张,心底的死灰复燃,他直视王庚的脸。
“王公此话怎讲?”
“你怀里那件东西,子善可与你说过用处?”
谯元被他一语提醒,心中一惊,方才说了这么长时间,他竟然完全没想起来此物。
探手入怀,他从衣服内兜中抽出包裹,解开看了一眼。他瞳孔向上一瞥,又看了眼王庚。
“王公,此物……”
王庚刚才只能通过他的神识感知到谯元怀中藏了物什,至于是什么,那上面封有禁制,他神识的层级有限,还探查不到,现在见到这本蓝色小册,呼吸竟有些不稳。但他是何许人也,失态一闪而过,他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稳持。
“这件东西……子善是如何嘱咐你的?”
“父亲说,若王公想要,拿走便是。他说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王庚颔首,仍坐于书案后,右手轻招,那本蓝册飞至他手中。他拿着书册,也不翻开,只是低头把玩赏看,看着看着,喃喃自语:“确实是我的……谯子善,这天下的算计你倒是独家一门……我说呢……当真是无毒不丈夫……”
他收起书册,抬头盯着不安的谯元:“你父亲的事,我会上书相护,你也不算负了你父亲的嘱托。谯贤侄,时候不早,你回府禀安吧。”
这是逐客令,谯元不好再留,又对王庚行了一礼,转身离去。王庚亲自起身相送,一直送至王府大门,临走前,他似不经意般,视线扫过他眉心淡淡的金花印记。
待到谯元走远,王庚才转回,脸上依旧是不变的微笑。他站在屋外,没有推门而入。
“为何不杀他。”黑暗中传来沙哑低沉的声音。
“此子身负大气运,你也看到他眉心的金花了,我之前推演过一二,只看到一片朦胧,应该是天道屏蔽了他。你要是贸然杀他,天谴就砸在你我头上了,你想死别拉着我。”
低沉声音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掐指推算。
又过了两息,声音又响起:“十年之后,他必成一方巨擘,就是飞升上界也无不可能。”
“你也说了,还有十年时间。”王庚任凭风一遍又一遍地吹过,卷起他的衣角和大袖,他淡淡道:“老夫说到的一定会做到,难道你信不过老夫的承诺?”
“最多五年,他一定要消失。”声音的主人固执己见。
“老夫从不食言。”
话音已落,他仍然伫立屋外,仰视被黑云遮蔽的明月,也不管那人还在不在,轻叹一声。
大袖抖动,尘埃飘出,消散在黑暗里。
“棋子……”
王庚脸色不变,只是嘴角那似乎从未变过的微笑渐渐地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