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琦其实是不会做官的,他把孔夫子、孟亚圣那些忠君爱民的语录背在心里很多年,被贬出京那年,忠君在心里,还是如铁打般坚固,爱民已经化成无声细雨开始灌溉心田。他原本不知道这个爱民究竟该怎么爱,圣人们讲要让老百姓安乐富足,他也没琢磨出怎么凭一己之力完成愿望。后来,他一路贬到县里,也一点一点离百姓更近些,那些原本不可及的“人”开始鲜活成东街的张阿婆,西市的赵屠户和衙署口的小喜子。
他没钱买马雇轿,每天走着去衙署,一路上百姓都觉得新鲜。县尉再是八品下的官那也是官啊,猪肘子吃不上,蚊子肉也能嘬两口吧,这官怎么就能混成这样。
渐渐的,有人会在路上跟他攀谈。一开始是那些最没着落的流氓无赖,想着借个门路往官府里混,他们的尝试在几天后以一句“读书读傻了”的评价结束。之后,与他热络的便是那些普通百姓了。第一个是张阿婆,求他往县衙帮自己递个诉状,陈琦接了,也没保证什么,就那么走了。直到欺压张阿婆一家的坊正被问了罪,百姓才知道陈琦是个为百姓做事的官。
张屠户、小喜子他们也都是在陈琦的帮助下免受了欺凌。
陈琦开始明白了点什么,爱民不是什么空言虚论的理想,不需要身处高位,也不需要日日牢记圣贤教诲,百姓需要的其实就是办实事。
为了帮助百姓,他也是把县衙里的人得罪了个遍,不过好在他习惯了,这么多年的官场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县里的百姓们倒是都很喜欢他,时常去他住的小宅门看望。这个吴州才子文坛新秀,出入和往来者,已无鸿儒皆是白丁,他却处其间怡然自得。
那应该是陈琦最惬意的日子了。
“虽报冰公事,然其乐,人不知。”
陈琦在战火中被几人背出县城后,几乎夜夜都入梦又重回那座县城,可偏偏都是以噩梦收尾。张阿婆家火光冲天,她的小孙儿被枪尖挑起来又重重摔在地上,稚嫩的小脸在血污里狰狞茫然。小喜子被叛军捉了去,这个细皮嫩肉的堂倌在大营里做了相公,死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尸首被扔在大营外的山沟里,最怕狗的他填饱了野狼的肚皮。陈琦夜夜都要在这噩梦里惊醒,每个他熟识的人都在梦里死上了几回。
陈琦没梦到过赵屠户。
那日他上了城,赵屠户头一个跟上来的,那汉子上了城憨厚一笑。
“咱老赵没本事,剁肉削骨倒是家传的手艺,这城外头的畜生和墩子上的畜牲也没啥不一样的,是这个理吧陈大人。”
陈琦最后悔的事,就是直到赵屠户累死在城头上,也没好好的夸一夸这个大字不识的汉子比好些个读书人还明事理。
直到陈琦昏过去被人抬下城又背出城,赵屠户,那个如山的汉子的结了血痂硬壳的尸体,还靠在他曾造了无数杀孽的老家城头上。
“陈县尉,夜深了,该回去了。”
陈琦木然起身,不知觉中他脸上已满是泪水,回首北望,那片原本不是故乡的土地,因为有了许多浅埋泥土中的血肉,从此压在陈琦的心头,再无轻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