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州到京城的官道历来是不够畅通的,几百年里令无数行旅之人怒嗟。吴州和京城之间横亘着两条绵延七八百里的山脉,但并不巍峨崎岖,只是平平常常的土石山,最高的山峰也不过三五百米。偏偏却山体宽厚,如两包扁平的被褥随意丢在了地上。所幸两山被一条河拦腰穿过,生生的在几百里大山中开出一条豁口,往来之人便也只好在感激涕零的同时,艰难的走着河边的滩路。
如今,这路便更难行了。
几位商旅模样的人赶着一架马车,车篷子在路上坏了,只得拆了,这马车便敞篷行着。路上的流民都能看见,车里躺着一个黑黢黢的人,不知是死是活。周围没人对这情形感兴趣,他们在逃命,这已经远离京城几百里,可那种寒彻骨的恐惧让人怎么也无法逃离。有几个抱孩子的母亲想问问这马车上能不能捎上一两个孩子,可又被当家的男人拦下了,他们怕那车上的人是死的,即便没死,也怕那人身染重病。这逃难路上,染了病就等于死。
陈琦是被那几个吴州商贾救回来的。
他们从馆驿出来后便走散了,陈琦被难民裹着出了南门,在城外好不容易在一个废弃马场歇了脚,又不知被哪里来趁火打劫的山匪给撞上了,山匪不为杀人,抢了东西又放了把火就离开了。这火,把陈琦堵在马厩里,直到第二天被人抬出来。
那些人都觉得这人没救了,见他衣着官服,搜了搜,除了被他压在身下没烧干净的几本破书,别无长物,干脆抬到一边便也不再管了。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有力去埋葬一个素不相识的“尸体”。万幸,那几个吴州商贾也逃到了此处,离老远认出了陈琦那身破烂得不成样的官服,赶忙过去又探鼻息又号脉,喂了点水掐了人中,才算把这位陈大人救回来。
他们一齐上了路,套上马车拉上陈琦,回吴州。
这穷山恶水的路上少有村镇,沿途馆驿里的人也早就跑光了,留下些空屋子,好赖算是给了这些逃难的苦命人一个暂且安身的地方。这几百里河滩路难见人烟,只有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把山林的树木砍下来,顺着河就运到吴州城。不过,他们没有太多善心去周济难民,这世道,难民多了。
入夜,八月末的天还算温和,陈琦的身体愈见好转。
他本也无甚大碍,心里的彷徨比一场水火之灾更能让人无法站立。河边有块大石,他拭了拭尘土,静静地坐在那听着夜风,暖风沉醉,好似昔年。
“上寿酒。乐未央。万岁应天庆。皇帝永无疆。”
好一个“乐未央”,好一个“永无疆”,圣享四年的上寿酒歌陈琦还记得。那年他自吴州赴京科考,中得二甲第九名,恰逢皇帝寿诞,大宴群臣附带了这些当年进士,那年春风正得意的齐状元,为皇帝祝了这寿酒词。
彼时还算风调雨顺,但盛世的危机往往始于在烈火烹油之时。四年的进士三十六人,其中北方士子独占二十九席,二甲以上竟只有陈琦一个南方士子,一时舆声大沸。为了平息南方士人的不满,于是位列二甲的陈琦在官职任用上得到了补偿,不用守选,破格直入吏部,任正七品考功员外郎。没人知道这种补偿是否真的起到了作用。况且,在吏部任职不到两年后,陈琦便被排挤出京,没人愿意让这么一个好差事便宜一个无家世背景的南方士人。
陈琦其实吃了性格的亏,跟他死去的夫子一个德行,那老头好歹当年也是南方五省士人领袖,六十二岁的时候还能在朝堂上把同僚打了,当着皇帝的面,这么一个枯瘦的老书生,愣是打出了武举的气势。皇帝愠怒但也无奈,这文坛数一数二的老头,骂不得碰不得,只得让他外放回乡。这老头也干脆,不等你下旨,直接辞了官,回吴州接着教书。陈琦是老头人生中最后三年里收的小学童,七岁入了书院跟着老头“之乎者也”,性格上跟老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倔,又倔又直。好在十岁时夫子就去了,这种驴子性格也在日后漫长的独处读书时消磨了很多,但时不时的仍会跑出来在关键时刻给他人添堵。
同年的士子里,那些三甲的南方士子大都凭着真才实学亦或者阿谀谄媚升了官,再不济也是维持原样,等着熬年资往上迁一迁。只有陈琦,吏部考功员外郎的起点,一路倒退,出了京后也是一再碰壁,各州郡都不待见,一直贬到县里做一个九品县尉!那可是圣享四年的二甲进士啊。
即便这样,也不见陈琦破罐子破摔,县里清闲,处理公务之余就读读书写写文,偶尔还去教一些平民孩子认认字。官衙里的人虽不待见他,但老百姓倒是都很喜欢这么一个文文弱弱的陈县尉。他想好了,实在不行就回吴州,把老师的书院再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