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走廊尽头的时候,他故意放慢脚步,示意对方,自己身侧这条宽敞的道路,大可以让人从这儿离去。然而他的兄长缺乏悟性,还傻呵呵的笑着。拉斐尔的脚在走动着,不停的走动着,离自己的房间越来越近。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停下来。可要是停下来,就显得自己怯了。终究,还是到了他的房间门前。
“你现在住在这里吗?”
拉斐尔说:“是。”作为一个体面的人,识时务的人,他的兄长应该就此离开。
“那我们快进去吧。”他的兄长说。
他大声说:“这是我的房间。”
“我能进去看看吗?”他的兄长正努力变得和颜悦色。
但他是不会让人得逞的,大声地说:“不行。”
他的兄长说:“唉,那我期待你能为我敞开门扉的一天。”
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
他的兄长终于离开了。拉斐尔等对方走出三步远,这才放心地扭开把手。他正要推门,一只粗大的手取代他,把门推开了;巨大的黑影潜伏在他的身后——门被推开,他的房间里面藏着的无尽的秘密……还好,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因为窗帘没日没夜的合拢着。他的庆幸,很快就被羞耻和愤怒所取代:他怎么这么笨,这都能上当;他的兄长怎么这么狡猾,对自己的兄弟都偷奸耍滑。
他张开双手,表示禁止入内,“你不能进去!”
“对不起,拉斐尔。但我还是很在意独自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弟弟是怎么生活的。可以让我进去吗?”
“不行!”
“只要你让我看看,我就给你一份礼物。我就是为了这份礼物而来的。我听说你这儿的灯坏了,但是你一直没让人来修。我来帮你,你看这个怎么样……”
拉斐尔只想说不。可当他的兄长翻手的那一刻,那动人的光辉还是吸引了他。那是一颗硕大的矿石,纹理粗糙,光泽通透,荡漾着湖蓝色的光辉,让人看久了,心就像沉入了湖底一样宁静。拉斐尔甚至在奇怪,自己刚刚为什么要这么激动,只是让兄长进去看一眼房间而已;他们是生活在一起的,迟早都得暴露。
即便如此,拉斐尔还是让不出路。
他的兄长以那湖蓝色的大矿石蛊惑他,让他放自己进去。可拉斐尔已经铁了心。他的兄长见蛊惑没用,就动用暴行:强行闯入。拉斐尔小小的个头,挂在兄长的身上,都只是个摆件而已。他抱住兄长的腿,企图让兄长绊倒,或者迈不动腿。然而,他的兄长视他如无物,跨步进入房间,将湖蓝色的大矿石安置在墙壁上——有点不可思议,在他的兄长的手中,墙壁像一滩软泥做成的,轻而易举就被按入了一块大矿石。等他的兄长放开手的时候,湖蓝色的光辉照耀了整个房间。
先暴露的是墙上的壁画。那是一幅铅笔画,两个人倚在树桩边,一大一小,可能在打着哈欠;但这幅画作有些抽象,因为脑袋的部分是多边形组成的——拉斐尔的杰作。他自己都不忍直视。因为太久没有过外人进来,他都忘了有这回事。然而,当昏暗的房间有光的时候,它是最惹眼的。
接着是床头柜那边,好像吐了一地一样的东西滚出来:他的人偶大家族,还有其他诸如绳索、小刀、口红、手串之类的东西。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太仓促,没有确认它是否好好关上。
他的兄长看见了,问:“那是什么?”
“啊,是什么呢……”拉斐尔移开视线。
“是诅咒人偶吗?”
“什么诅咒人偶,不是啊……”拉斐尔的语气弱了,脸也烫起来了。
…………
不知道是否是“诅咒人偶”的缘故,他的兄长给他请来老师,说要教育他。拉斐尔听闻后,开始部署计划:如何在第二天就赶走这位老师。然而,他刚见过这位老师,后者就向他的兄长辞呈了。这位老师——一位体面的老先生,穿着黑色的礼服装,戴着高帽子,拄着手杖,留着刷子一样的整齐白胡子——声称拉斐尔的身上“没有可能性”。拉斐尔的兄长试图挽留,喊着“霍顿先生”“霍顿先生”。然而这位先生没有再多看拉斐尔一眼。
当天晚上,拉斐尔为老先生做了一个气派的人偶,在原先绳条的基础上:撕掉自己的旧衣服,做成小礼服和帽子,给它体面的穿戴;牺牲自己的牙刷,用小刀切掉头部,以针线将其缝到人偶的面部,下颌的位置,变成比本人的更整齐的胡子;再把牙刷的握柄削细,插到人偶的手部,作为拐杖;折叠那握着拐杖的手,向下拄地。完成这精美的艺术品后,他把它举得高高的,用力掐它的脖子,问:“霍顿啊霍顿,谁是世界上最有可能性的人……”为了不忘记这一天,他把霍顿的人偶缝到床的对面,让自己每天醒来,都能见到这位可敬可畏的老先生。
他每天睡醒或者睡觉之前,都要问霍顿先生:“谁是世界上最有可能性的人……”他这样一天天重复,某一天,他突然掉下眼泪,以被子藏起自己的脑袋,低声啜泣。他大概是觉得不甘心。
他的兄长没有放弃教育拉斐尔,但好像不打算请新的老师了,而是亲自教授拉斐尔:听、说、读、写,还有一些基本的常识与历史知识;还给他开放藏书室,定期布置阅读任务。他的兄长还强制他外出郊游,声称这是年轻人最好的教育。他的兄长推着他走下浮空城——到碎石路的尽头,那儿有一条螺旋向下,环绕五圈,直达地面的浮空石阶,称之为飞石阶。浮空城呈倒锥形的底盘,由一根根粗大的棱柱拼接而成,表面光滑而精致,好像藏着什么机关。
他的兄长恶作剧,在飞石阶的起始处,用力推了他一把。这样,他就被推出了飞石阶的最外圈的轨道。当他以为要完蛋的时候,最外缘传来一重柔软的阻力,把他挡住了。然后,他沿着飞石阶的最外围,一路往下滑行。五圈的天旋地转之后,他摔到了草地上。
草的触感,一度让他新奇。他以手指沿着草生长的方向梳,感受到露水的湿润和草的纤柔,还有几分土壤的黏腻。他摸到了一个微妙的东西:三角形的小脑袋,碧绿色的,长着硕大的两颗眼睛;眼睛里还有眼睛,无数的眼睛,被分成一个个小格子,像万花筒中看到的世界;身材细长,下身膨大;不知道多少对足,最上肢是两对镰刀。
他吓疯了,一甩手,把它丢掉。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他失去的平衡,让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站起来的时候,拍了拍屁股,直到有一种怪异的触感。他不愿意去形容这种触感……那虫子的尸体,在他的屁股底下:肥大的下半身整个瘫扁了,破开了狭长的缝;也就是一会儿的工夫,有黑漆漆的线条蠕动着出来,上面生着一圈圈的环纹。那东西蠕动着,蠕动着。在那东西稍微出来后,又有差不多的东西蠕动着出来了。
他向兄长宣誓,这一生再也不踏出浮空城半步。事后被兄长一顿胖揍。次日,他的兄长逼着他也要把他逼出浮空城。拉斐尔痛苦挣扎,向兄长报告昨日的遭遇。他的兄长说,冬天来了之后,就没有这样的虫子了。拉斐尔从未有过哪一天,如此期盼冬天的到来。冬天的到来,意味着世界的上下将再没有一只虫子,都是纯净的白色。
他在浮空城降落大地的时间里,度过了冰雪覆盖的冬天,然后是春天,夏天,直到秋天的中段。这一日,他的兄长说,将为他请来新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