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一直活在狭小但又空荡荡的房间里,最畏惧的,是人的嘴和眼睛。像老女仆这样的人,什么时候都闲不住,在空荡荡的宅府里飞来飞去,到隔了几十道门的仆从们的门前门后,打听或者说三道四,好像把整个府邸织成了一张大网。他在这个网里,像被缠死的猎物;要是一不小心尿床,说了羞耻的梦话,偷了兄长的披风,把蜡烛当火炬玩,拿隔壁的梳子作刀剑耍;隔日,这些事就会被散播到各个仆人的耳朵里。尽管拉斐尔一直在避免见到他们,但是,他总得因为各种原因离开房间,见到这些灰色眼瞳的人。要是人可以不用吃喝拉撒就好了。
他羞于自己的软弱,决定予以反击。他总是将他们千刀万剐,以老女仆为代表的那些人,但仅限于梦里;梦无法搬入现实,所以他决定修习宏伟的神力,要么邪恶的巫术。前者太难,搬起圣经的那一刻,就被他放弃了。后者容易,只要到仓库里找来些绳索,拆分开它的捻合与股,再分出一缕,将它们围结成稻草人一样的人偶,就事半功倍了。
起初,他还给它们画上眼睛,但那以口红涂抹出来的血红色大眼,如此的寒碜和可怖,让他不敢再看第二眼;于是,他抹除了它们的眼睛。区区人偶,不需要眼睛。也不需要嘴巴。有了人偶之后,每当拉斐尔遭受不公正的对待,他就予以反击,将它们的肉体反复摧残,以期某一天,那些人的肉体也能感受到痛楚。虽然这不及他内心痛苦的千万分之一。
仆人们每天都乐呵呵,好像从没感受到他的魔力。他怀疑自己不适合修行邪恶的巫术,于是决定转修宏伟的神力。神使每天都得对天祈祷,对地保佑。拉斐尔第一时间学会的,是如何张开伟大的怀抱,拥抱那虚无的天空。他想象,自己的力量能够使天空坠落,大地下沉,深海战栗,寰宇爆炸。但是,他得扼制一部分自己的力量,否则,要是把自己的栖息地也毁了,就得不偿失了。
某一天,他感受到天地响应了他的召唤。天空在上浮,从四角的窗口向外就能看得出来。白云和鸟雀也在跟着上移。他的力量发挥作用了。他靠得近一点,切实感受自己的神力。然而,他的力量好像超出了控制,自己的房间,还有自己的身体,都被神力所影响,向大地臣服——他被压倒在地上,一时间站不起来。等那感觉过后,他休息了一会儿。
某个时刻,大地似乎颤抖了一下,可能是为他的手下留情所感恩戴德。他重新站起来。既然拥有了让天空上浮、大地战栗的力量,那么,他还得要有让天空下沉、大地抬升的力量。好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魔力可能过于枯竭,没能得到天空和大地的响应,什么事也没发生。
终于,天空又一次开始移动,向下沉落;窗外的大地,还有鸟雀、云朵,它们都在离自己越来越远。他蹲在窗台上,往下望。然而,他感到奇怪:世界的运动太规律了,就好像……是他所在的房子在上下运动。他瞪大眼睛。
他醒悟了。一切变得索然无味。他生活在天空之上,居住在一座漂浮的城堡里,这城堡还能上下飘移,与他的神力毫无关联。
走廊在躁动,好像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这样。拉斐尔吓得,马上把自己的人偶大家族塞进床头柜。然而,床头柜太小,又有好多其它东西,塞不进去。没办法,他只能把一部分先塞进床底下。出乎他的意料,床底下也有好多东西,像棋盘,棋子,镜子,这些他前所未见的东西。他一度怀疑,自己的房间被掉包了。
他到走廊上。听说,他的兄长回来了,从某个高级的学院里。他这兄长好像有些派头,才一回来,就能让这些仆人们自觉自律,忙忙碌碌:擦擦桌子,擦擦椅子,抹抹窗户,拖拖地板,换个灯具……现在,整个府邸已经明亮了一倍。
他到大厅探查。
他的兄长披着一身酷炫的黑披风,生得人高马大,一点也不像他,比那些仆人们——最高的仆人,都要高出一个脑袋。他这兄长,不消制作人偶,就能把现实中的那些人像人偶一样拿捏,再配上一把刀,甚至能千刀万剐。可畏。可怖。他得小心谨慎。
他才刚提醒自己,他的兄长就发火了,骂得那些仆人们都跪在了地上,整个府邸都战栗了几分。没有人再敢说话。
拉斐尔还没看过瘾,他的兄长就快步而去,消失在了大厅门口。
他趁着仆人们还在臣服,留意不到他,从一侧墙角摸出去,追踪自己的兄长。然而,他出了大门,就没看见兄长的踪迹了。这儿陌生又熟悉的庭园,碎石路向前铺展,与两边齐整的绿篱,还有一块又一块的绿草的园坛,延伸到地的尽头;在那儿,云彩在流动,风在呼呼作响。
拉斐尔跑过去,伏下身体,感受到天空的虚无,还有大地的贪婪——好像他一不留神,就会从那不可见底的深堑里伸来一只巨大的手,把他往下抓去。总不至于,他的兄长在这儿跳下去了吧。他再往前摸了一点距离,直到脑袋碰到某个柔软的阻隔。他的面前有一道无形的屏障,让他无法再离开这座浮空的城堡半步。
他回到大厅。这儿的仆人们还在忙忙碌碌,打扫那些几乎不存在了的灰尘,好像要把这座府邸刮去一层皮才肯罢休。
他戳了戳一个看起来还算谦卑的仆人,问兄长去哪儿了。这仆人好像有点糊涂,非得他再提高点音量重复一遍,才明白他的意思。仆人毕恭毕敬地说:“这我不清楚。”
这无知的仆人,让拉斐尔感到沮丧。他想了想,又问了其他的事:他的兄长刚刚为什么生气。
“好像因为小少爷和老爷、夫人之间的事。”仆人说。
“老爷和夫人是谁?”
仆人惊得花洒都掉地上了。“是这儿的主人呀。”
好像有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是拉斐尔所不知道的。他感到挫败。他一度负起手,屏退仆人;但随后,又在意的不得了,又把仆人拽回来,问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仆人一时间支支吾吾,还哀声叹气。当拉斐尔拿出小少爷的威势后,人又变得口齿伶俐了。
仆人说:老爷和夫人是小少爷的父母,关心他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实际上没有;大少爷对此感到愤怒,要去找老爷和夫人理论;老爷和夫人在更高的浮空城,所以大少爷也去了那里。
他的兄长是晚餐的时候回来的。他听到动静,转身一瞥,触及了兄长的目光;赶紧转回来,一心一意用餐。他的兄长的眼睛是浓黑色的,像深沉的夜晚。起码不是灰色的,他心想。
他的兄长走到他的椅边,俯看着他。他感受到那自上而下的注视的压迫力,深深地低下脑袋,不敢抬头。他真是羞于自己的弱小,决定回房间,给他的兄长也添一具人偶——今后,他的兄长好像也会生活浮空城;有必要让他的兄长也加入他的人偶大家族。
他的兄长的手盖在了他的脑袋上。
他的脑袋嗡嗡嗡的响。该不会,他刚刚心底的声音泄露了吧……
“今后由我来照顾你。”他的兄长说。
不是他想的那样,但也让他感到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是僵硬地拿着刀叉。
他的兄长在他的对面落座。这张长长的,把餐厅划分成两界的桌子,有了第二个落座的人。
当拉斐尔悄无声息的加快用餐速度,想尽快了结这不让人痛快的时间时,他的对面,他的兄长慢条斯理的用着餐具,让他感受到什么叫贵族的优雅、高贵;拉斐尔感到低人一等,于是,也下意识的放慢了用餐的速度。但这,让他的不痛快又延长了。他居然毫无办法……他的兄长又莫名其妙的加快了用餐速度,好像刻意让自己的行为变得粗鲁,以照顾拉斐尔。他感到别扭,觉得他的兄长大可不必这样。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之后的时间,轻快了许多。他的兄长是个体面的人。
他的兄长控制了自己的用餐速度,和拉斐尔一起吃完。像一场阴谋,他的兄长邀请他一起离开餐厅。只是离开个餐厅而已,又不是结伴起舞,有这必要吗?……拉斐尔走着,想着。但他还是不得不和兄长挤在一起,脚挨着脚,挤出这道餐厅的门。这道宽大的餐厅的门,居然会有一天容不下区区两个人进出。但好像又很合理——他的兄长,能把现实中的人拿捏成人偶。
出了餐厅,他的兄长还追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