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晦:“他不是我什么人。”
这话没错。爷爷有自己的孙子。自己又绝不敢说自己是爷爷的朋友。那他只好说,爷爷不是自己什么人。
那中年人不做声,却眯了眼。
桌另一边的中年却开了口:“他问的是新桥里正叫什么名字。”
柳如晦:“莫仲青。”
两人对视一眼。面色较和善些的中年再问道:“你怎么会随随便便就掏银子出来使用?”
柳如晦:“家里出了意外。我卖了些家产,给我爹办后事。”
两人明显地都愣了一下。
死生事大,父母关天。
面色不善的中年人脸上的坚冰似乎也化了一些:“小子,既然你是个猎户,那就不是墨籍。既然不是墨籍,就不要像个墨籍一样,光天化日之下挂着武器在大街上行走。”
柳如晦终于低头,看向被自己挂在身上的那张弓。
那中年人:“按律,当街张弓,与当街比剑同罪。要是张了弓搭了箭,你就等着去修一辈子城墙吧。”
另一人:“你既然已经决定打尖,就上去把你的弓留在屋内,别再带下来了的好。”
柳如晦微微点头,向楼梯走去。却突然停下脚步,少年向两人转身。
“谢谢。”
其中一人若有若无向少年微微一笑。
当少年走下楼梯,跑堂迎向少年,将少年引导向那张放着饭菜却没有人桌的桌子:“来客官,您的饭食。慢用。”
柳如晦刚坐下,便注意到相比他点的饭菜,桌上多了一盅酒壶。
柳如晦奇怪看向跑堂,还没来得及发问,发现跑堂已看了他一眼,又将头转向另一方向。那方向的尽头,是两个中年人。
看见柳如晦的视线看向这边,那个和善中年举起酒杯遥遥一举。另一个冰冷中年虽未酒杯高举,却和同伴一样,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柳如晦没有任何犹豫。他站起身,走向两人的桌子,带着那盅酒。在两人的愣神中,柳如晦将酒盅放在两人桌上。
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如晦:“我今年十七,尚未加冠,不会喝酒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愕。
柳如晦:“二位心意我领了,也很感激二位的指点。只是我真的不会喝酒,不愿浪费二位心意。”
一人笑着摇头:“这倒是我们的不是了。”另一人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一眼跟前这个年轻的猎户。
柳如晦不再多说,转身向自己的桌子走去。他真的很饿了。
这盘豆角很多。盘子里的菜看起来很少,但柳如晦添了两次饭,却还有小半盆。柳如晦也不得不承认,城里的豆角就是比村子里或者自己在家吃到的豆角香,不知道为什么。
一盘山椒炒蛋被放在柳如晦的桌上。柳如晦顺着饭菜的手,看跑堂。
那跑堂脸上的笑居然有一些隐隐的谄媚:“那二位结账的时候给您加的菜,他们已经把账付过了。”
柳如晦抬头寻找,哪里还能找得到那两个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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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柳如晦再睁开眼睛,他的头就像是被炸开后强行拼在一起那样的疼痛。光从窗户纸上透过来,将客房照得透亮。
将近十个时辰不能睡觉,又在睡着后的大概一两个时辰强行清醒,清醒后还头疼欲裂。在自己的过往人生中,哪种情况都没有过经验。
强行将精神凝聚起来,柳如晦坐到客房的桌边。那个布包袱已经空了,坠坠地装着那个锦囊。柳如晦将那个装着银锭的锦囊恭恭敬敬放在桌子的正中央。
少年看着锦囊,就像透过锦囊在看那块工工整整的金属。
就像在看一个人的一生。
他知道自己接下去要干什么了。
“抱歉。请问这里是做木匠的铺子吗?”柳如晦不再看被自己踩在脚下的木屑,视线移向坐在棚子阴影下,摆弄着刨刀的木匠。
虽然难找了一些,但是那账房说的确实是是对的。说在北市就在北市。柳如晦暗想。
“需要什么?”那木匠抬起头,看了一眼少年。
柳如晦:“我想打一口棺材。”
木匠茫然地看向柳如晦身后的排架。排架上是短凳长凳。待干的清漆偶尔滴下,散发出不那么好闻的刺鼻气味。
木匠:“别来找晦气。这一块是木器陶器铺子,北市做活人生意。要找纸扎刍狗去南市,南市做死人生意。”
柳如晦心下一紧。当他走出客栈时,那账房特意向他嘱咐了一句:注意时辰。
他是午时二刻进客栈吃饭的。睡了两个时辰,在北市找到木匠铺的时候已经接近酉时。如果再去南市,且不论那时自己能不能找到棺材铺、铺子有没有打烊,自己只怕是不能在宵禁前赶回客栈。
按律,宵禁后行走,杖责二十。
木匠像是看到了柳如晦的为难,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你需要棺材怕是家里遭了灾。节哀顺变。只是不知你需要几幅棺材,高矮几多胖瘦几多?需要什么木料?”
柳如晦愣了一下:“你刚才不是说……”
木匠像是见怪不怪:“县城里木匠一只手能数得过来。虽然不知道你从哪听来的买棺材跑北市来,但看时辰你也来不及了。”
柳如晦犹豫了一下:“只要一副棺材。”
木匠:“哦。是你什么人啊?”
柳如晦的声音很低:“……家父。”
木匠:“难怪……节哀。令尊高矮胖瘦如何?”
柳如晦:“身高七尺半。精壮身材。有现货吗?”
木匠:“这样要看情况。名贵的料子,无论是不是给活人,都得订。你想要什么料子?”
柳如晦:“一百两能买什么料子?”
木匠吓了一跳:“你出这么多银子?那能买到很好的料子了。”
柳如晦几乎是毫不犹豫:“可你说好料子要订。我没那个时间。”
木匠:“那就只能找现成的,这就是普通料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柳如晦突然不想说话了。他就这么沉默着。
木匠:“这么着吧,我帮你问问。你明儿来我这儿,我带你去买。”
柳如晦抬头看了一眼木匠,点头。
木匠像是不再能够眼见眼前的这个人。他站起身,将遮阳的棚子拆卸,将排架上的木货收进铺子。
夕阳开始西下。酉时已过的空气中,隐隐传来沉沉闷闷的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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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晦终于在宵禁前回到了客栈。当他踏进客栈的时候,街上已几乎看不到那些快步的行人了。
他又要了一份豆角。吃过饭之后,得把自己的弓检查一下,他想。
天已几乎完全黑了。远远的,似乎有什么金属的声音。
那把弓是自己留在爷爷那里的备用弓。虽然本来已经被自己淘汰掉,可是未来很长时间,只有这把弓能和自己一起上山了。他想。
回村子之后,自己该住在那里呢?将那屋子修缮一番又需要花银子。可他不想花这些银子。他想。
“戌时已到。天干物燥,当心火烛。”一声锣响。
明天还要去找那木匠。自己也不可能一个人拖着一副棺材回村子,怕不是还要雇一辆牛车……罢了,今晚早点睡了吧。他想。
柳如晦站在自己房间门口,将锁打开,推开门。
他的心跳顿时静止,整个人如坠冰窟。
桌前的窗户洞开。
锦囊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