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起,柳如晦没有父亲了。
当少年发现远方那不正常的橙红时,已经太迟了。等到这间小屋已剩不下什么还能继续燃烧的时候,柳如晦终于不再跪着。
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而他不能让自己的父亲下葬的时候,连裹着一床草席都不能够。
去往县城里的路很远。这花了他一夜。当他到城门前,太阳已升到最高。
柳如晦终究入了城。他视线扫过所见的一切,站住脚。这家店面里摆着的是一匹一匹的布。
“掌柜的,你这里收毛皮不?”
掌柜的看了一眼少年。少年的脸上透着一股子死气,加上他身上挂着的弓,让这掌柜的只觉得这少年危险,该把他赶出去。
那掌柜的:“收。兔子还是黄仙儿?”
毛皮生意。少年说的这四个字让他改了主意。在一个布庄,问收不收毛皮,说明这孩子不懂行。可同时这也意味着自己或许转手就可以大赚一笔。
更何况这少年背着的包袱不算小。
少年将背后的包袱解下,放上台面。包袱只打开了一个角,柳如晦的手已经被这掌柜的摁住了。柳如晦莫名其妙,看那掌柜。
掌柜有些惊慌地四下看了看。大中午的,顾客们都在饭馆,而不会在布庄里,或去往布庄。
包袱里露出来的,是一张橙底黑条纹的毛皮。
掌柜的将少年带入布庄的后堂。在那里,包袱里的虎皮被平平铺在桌上。虎皮上,是一张鹿皮。鹿皮上,是一张狐皮。
三张皮,一模一样的,没有任何虫孔,没有任何破损。掌柜甚至怀疑了一下眼前的猎户是如何将这些毛皮的原主人给击杀掉的。
在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硝味中,柳如晦看掌柜:“你看有什么问题吗?开个价吧。”
掌柜:“这麂子和狐狸的皮不论,光这张虎皮,就是一等一的上等货。小友,要不跟你打个商量,我将这皮帮你销出去,你我九一分成如何?”
柳如晦想也不想摇头:“我急用钱。你如果收,就开个价,拿去就是。只一点,我要现银。”
掌柜突然不接话了。
柳如晦抬头。他看见那掌柜的视线在这几张皮与他肩上的弓之间来回摇曳。
柳如晦:“怎么了?是有什么困难吗?”
掌柜的:“倒不至于……你这货……干净吗?”
柳如晦:“什么?”
掌柜的:“你这三件东西……不会是越来的货吧?”
一股火焰在柳如晦的心里升腾:“买卖成不成两说,你为什么要这么污我清白?我爹将这几张皮埋进炕里多少年了,他跟我说过多少次,这就是他的棺材本钱?要不是……”
柳如晦说不下去了。他伸手,准备将这三张皮收起来。
掌柜的按住柳如晦的手,尴尬地笑:“小友别在意。你这桩生意太大,咱们也只好谨慎些。”
柳如晦红着眼眶,终究是将抓着毛皮的手松开了:“开个价吧。现银。”
掌柜的视线在少年和货物之间游移:“三张搭一块,一百两。足额官银。”
柳如晦没有回应。
掌柜:“小友,这价格不算低了。你要知道咱们足额官银再想补,还得向当差的去打申请。你这种大宗货物还不知道官府那边……”
“一百一十两。”柳如晦低低道,“能成你拿去,不能成就算了。”
掌柜愣了一下,赶紧答应:“好好好。小友稍等,我去给你去银子。”
柳如晦像是没感觉到掌柜的离开。他并不知道,掌柜只在怀疑他觉得报价太低。
其实,他对这几张皮到底能换多少银子并不关心。他只是害怕。害怕这几张皮并不能够换得够一副棺材。
一个小小的锦囊放在了这几张皮上:“小友,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柳如晦打开锦囊。锦囊里一锭银子,阴刻的官印做不得假。柳如晦将锦囊里的碎银倒出,手掌掂了掂:“是了。”
柳如晦最后扫了一眼那三张毛皮:“它们是你的了。”说完转身,留下那掌柜抑制不住地狂喜。
午时二刻,烈日当空。柳如晦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知道该去哪里。
眼前的青砖木门不在脚下眼前,而在千里之外。
“你要的东西都买好了吧?”
“一个上午嘞,那肯定搞定了。怎么说?是直接回村子里还是?”
“这都什么时候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城里不尝尝城里的吃食就回去那哪行?”
柳如晦回头看那两个过路的行人。是了。自己自昨夜之后就再没吃过东西。他应该去吃饭。
“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柳如晦只是站在门槛里一步,盯着挂在店柜台上的木板,看木板上的各种价格。
但柳如晦没有看到他想看的。
柳如晦:“你这里住店是什么价格?”
跑堂:“看您住多久?”
柳如晦:“就住一晚。”
跑堂:“一吊半。”
柳如晦:“包饭吗?”
那跑堂脸上怪异的笑甚至都不再试图掩饰:“客官您开玩笑呢。要是哪家客栈有包饭的打尖,您大可以去那儿住。”
柳如晦将视线移回挂着的木板上:“你们这没写米饭的价格。”
跑堂:“您尽管放开肚皮吃。要是收您米饭的钱,我给您当小狗。”
柳如晦:“也没写茶水的价钱。”
跑堂:“收您白水的钱,我也给您当小狗。”
这跑堂的是做好判断,这人就算不是来砸场子的,至少也不是来做生意的。
但柳如晦的话却超出了跑堂的预料:“好。我住一晚,要一份豆角。”
跑堂:“一百七十文。现收现付。”
柳如晦终于走进店里,将手里小小的银子放在桌上。
跑堂愣了一下,脸上堆起笑,不着痕迹地用手扫过那张桌子,将少年引导向柜台,将少年交给柜台后的账房:“客官,打尖您得登记一下。”这之后,他自己向后厨走去。
“姓名?”
“柳如晦。柳树的柳,如何的如,晦暗的晦。”
“什么籍?”
“什么?”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就是你以什么为生?”
“哦,我是个猎户。”
“那就是农籍了。嗯好。您的牌子收好。明天凭牌退房,别弄丢了。您的房间二楼,有门牌号都能找着。”木牌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钥匙。
柳如晦点点头,转身。
“站住。”
柳如晦缓缓回头,好像才发现这大厅里不止他一个人在吃饭。
那张桌子上,两个人坐着四方桌的相邻两侧。桌上摆着三道菜两盅酒。两个侧对而坐的中年人都在看着自己。
那个面色更加不善一些的再开口:“你说你是个猎户,那你是在哪个村定居?”
柳如晦:“新桥。”
那中年人:“新桥?新桥里正是你什么人?”
柳如晦想起那个和蔼的爷爷,那个在自己出发前给自己包袱里塞馒头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