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微微抬首,嘴角勾起,娓娓道来,如同顺水推舟。
“古有玄宋公,居梓阳千里地,立黍国,称黍王。北有邻者,居荆、楠之地,称荆国。
初,玄宋公德行不施,小惠未遍,朝野之上,谗谀当道。荆王自谓兼弱攻昧,自然之理,发兵击公。黍国之内,谗臣劝降,公自以不敌,举国南渡大江。
渡江后,公欲复黍地甚,故卧薪尝胆,枕戈待旦。是时,主和者多。公即作‘罪己诏’,自陈罪状十三条,深自省,众乃服。适时,公亲征,诸将意气奋,敢劝和者,无有也。
公遂大胜,复黍地。”
她闭着眼,不紧不慢地将这个故事讲完,看上去颇有几分沉浸。
讲完后,她睁开眼,平静地看着若有所思的鸿启帝,说道:“陛下可自取。”
鸿启帝听罢,抚着胡须,沉思良久。他走上高台,拾起案上搁笔的诏书,默默地看着,眉头紧锁。
过了约莫三分钟,他方才放下诏书,看向易安,眉眼稍开,微笑摄衣道:“谢太史公,朕已有所领悟,意已决矣。明日朝堂之上,还请您二位来一观,录以为史。”
“我正有此意。”易安颔首,瞥了一眼旁边正襟危立的平鸣,随后看向鸿启帝,“天色已晚,我二人便不打扰了。可否烦请陛下,且为我们在皇宫中腾出一个留宿之所,也是行个方便。”
“朕本便有意款待二位太史公,自要安排妥当。来人哪!”
鸿启帝话音刚落,空荡荡的殿中,两位身着雪色铠甲、姿颜雄伟的卫士便忽然出现在了台阶之下,半跪行礼:“在!”
这两个人绝对是凭空出现的。平鸣被眼前这一幕吓了一跳,暗自咋舌。不过,老实说,一路上见了那么多稀奇的东西,如今再来个隐身或传送什么的,也不奇怪了。
鸿启帝对两名卫士命令道:“传令。让黎总管速速将清心殿为两位太史公整顿出来,并派车马来宣绪殿迎接,不得有误。”
“是!”两位卫士应诺,随后竟在平鸣眼皮子底下化作了几缕灰白色的烟尘,飘散在了空气中,消失不见了。
这……有意思。平鸣对这个世界越来越感兴趣了。要不是面圣气氛太过严肃,他几乎都想马上就去问问这些法术的原理。
那两位卫士消失后,易安笑着对鸿启帝微微欠身,说道:“感谢您的厚意,以及长久以来对我们史家的理解与尊重。”
“不敢,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易安公愿意在千卿城久留,才是大大为我悬息增色。更何况竟还有平鸣公在此光临,真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鸿启帝殷切地回应着。
平鸣在一旁听着他对自己奉承般的语气,不禁感觉有些惶恐。但看到一旁对此从容不迫的易安女士后,他也稍稍端正了一下姿态,脊背挺直,自然接受礼遇。
正如她之前说过的——要学会接受这些盛情。
但是他也奇怪。自己所从属的这个“史家”,究竟具体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能耐,以至于能令泱泱大国的一国之主都殷勤相待?尽管易安已经跟他提到过了一些史家人的厉害,但他觉得光靠这些还不够资格。在自己,或在这个世界身上,肯定还有什么更加超凡的力量,能够供史家取用。
就像易安提到过的——召他来的,是这天地。
当然,平鸣只是根据现有情况分析猜测。兴许他可以找个机会细细问问易安,也可以自己去试试这副躯体的实力。总之,无论如何,这一世,他基本注定与庸碌这两个字毫无关系了。
“过誉了,陛下。话说回来,天色已晚,您还有诏书要起草,我与少友也就不多叨扰了。”易安女士的语气还是那么波澜不惊。她说罢,浅浅行礼,随后转身欲走,轻轻给了平鸣一个眼神,示意他也跟上。
平鸣会意,连忙跟在她身后,一起向着殿门口走去。
鸿启帝站在高台之上,默默地看着平鸣与易安离开的背影,微微张口,似是欲留他们几步,却终是无言,只吐出了一声长叹。
在目送他们离去后,陛下转身坐到案前,提笔行文,神色何其坚决,毫末辗转,激昂文字,力透纸背。
他的身形端坐在大殿的高台上,面前书案上烛火点燃。那在昏黑中点染出的一抹暖色,正摇曳着,竟显得如此孤独。
殿外,朔风扑面。只消不到一个时辰,天空中就从原本的云雾缭绕,变成了如今剩下的稀稀落落的几卷残云。
平鸣走在殿前几百阶的玉墀上,抬头望天。他满眼月明星稀,不禁感叹于这个世界的气候流转,风物变幻竟然如此之快。
玉墀的尽头,车马已经准备好了。车上的华盖边缘挂着一圈发光的晶石,在静谧的黑夜中格外显眼。
平鸣与易安顺着台阶而下,慢慢靠近了一些。在车旁侍立的随从远远望见他们,都纷纷作揖下拜。等他们走到阶下路边时,为首的那个服饰艳丽的高挑女性上前一步,行礼道:“两位太史大人,清心殿已经为您收拾好了,请上驾。”
易安点点头,款款登车,笑道:“有劳黎总管费心了。”
“哪里的事,为太史大人办事,是我们这些人的荣幸。”黎总管连连说道。
平鸣可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般。他也有样学样地像易安女士那样提起衣摆,努力装得从容一些,不紧不慢地登上了车。
他上车之后,便开始四下观察。自己目前乘坐的这辆车与印象中的马车完全不一样,好像没有马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在拉车。车夫坐在前面的位子上,手中握着的不是缰绳,而是一把造型奇特的法杖。
黎总管在平鸣与易安都上车后,轻轻地为他们将车厢的门帘拉上,随后对着车夫微微颔首示意。
车夫会意,随即挥舞起自己的法杖。
平鸣在车内忽然听到了呼啸的风声,便撩起帘子向外看。他眼前的,是四匹流光溢彩的……马鹰?正扑展着羽翼从天而降,蹄铁踏地,在车前列成一排,拉着车迅速行进。这种动物长着鹰的脑袋与翅膀,却有马的躯体,看上去……很稀奇,就好像是玄幻小说中会出现的东西那样。
易安侧目看着平鸣双眼瞪大的模样,忍不住捂嘴暗笑。随后,她解释道:“那拉车之物,名为‘飞骏’。不过,一般的飞骏没有这般别致,只是因为它是被车前召来的皇家驯兽,才看上去如此光华耀眼。”
“那也就是说,这些飞骏,是来自某种召唤术之类的法术?”
“是的。”
“原来如此。”平鸣看着车前奔腾的飞骏,沉吟道,“真是大开眼界。不过,这些法术,我也可以学吗?”
“自然是可以的。”易安斜倚车上栏杆,看向路旁宫墙,淡淡地说道,“此等小技,对我们来说,都不过信手拈来罢了。”
飞骏拉着的金车驰骋着,踏过红檐下的白玉砖,平稳而迅速,让平鸣几乎有了一种自己在坐复兴号的错觉。帘外光景时时变幻,夜色浓稠,薄雾氤氲。
易安女士看着车外,似是在走马观花。但在经过一处芳华满盈的园林时,她只是凭空轻轻一勾指,便不知从何处撷来了一朵淡黄色的花,拿来靠近鼻尖细嗅。
随后,她信手将花朵拋向车外。花瓣触地,春色只一瞬间在白玉砖上蔓延开来,形成了一片如真似幻的花丛。这些虚无缥缈的幻景紧随着车辙,随之凋谢,随之新生,在宫闱之间的长涂上蔓延,画出了一道香风拂面的花田。
这些花朵无风也摇曳,散发出温柔的、桂花色的光。易安回首看向自己的杰作,满意地微笑着。
平鸣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喟叹。在他的余光之中,身侧那位人杰凭栏眷赏的身形,竟是如此的超世而风流。
他想起了几句诗,便吟了出来。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易安听到了他的吟诵,微微一怔,随后似是尽兴起来,嘴角勾起,扬手一挥。
但见万千花朵纷纷飘起,在空中盘旋飘卷,如同黄蝶。它们翻转飞舞,追逐着飞骏金车,宛如梦幻,恍如隔世。
在她们触碰到车盖的一瞬间,便被捻作淡黄的萤尘,将空气熏染得沁人心脾,不觉自醉。
渐渐地,花瓣们尽皆化为粉末,消失在夜空之中,如同从没存在过一般,散入人间。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易安续吟着,眼神不知为何有些伤感。她看向胧明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