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太史公亲自来看了。朕最近就是被繁杂公务缠身,天机府那边,一直没有时间派人问候。”
见是易安,鸿启帝从疲劳的面容中强挤出一丝微笑,站起身,上前迎去。他一抬眼,便注意到了阶下正立的平鸣。
“这位……莫非便是新至的太史公?”
易安停在了玉墀上,回答道:“正是。”
随后,她回头看向平鸣:“少友,且介绍一下自己吧。”
平鸣听到这话,连忙上前一步,摄衣正色道:“很荣幸见到您,陛下。我名为平鸣,和平的平,鸣响的鸣。”
“前日天星所昭,谓必有良才倏至,为史家增色。今日得见,果然如此。”鸿启帝笑容满面,似是对平鸣非常满意。他走下台阶,从易安身边经过,径直来到平鸣面前,热切地握住他的手,“朕已为您的远道而来备好筵席,还请您赏脸稍候一两日,待朕稍作准备,便正式为您接风洗尘。”
“这……”平鸣刚想推辞,便瞥见了微微向他颔首示意的易安。于是他只好轻叹一声,堪堪笑道:“既然陛下您盛情难却,我也就不推让了。一切就按您的安排来。”
“好啊……好啊……”鸿启帝拉着他的手,笑意不减,来回地在他身上打量,仿佛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平鸣躲避着陛下灼热的目光,浑身都不自在,几乎站都不知道怎么站了。他求助般看向高台上的易安女士。
易安笑了笑,嘴角勾起,眉眼却另有几分冷清。她咳嗽两声,开口道:“好了,陛下。关于平鸣,改日,我们尽是时间相互了解接触。我此次前来,倒是还想问一事。听说,西原信使来过了?可否方便我拿来一看,好录以为史?”
鸿启帝微微一愣,放开了拉着平鸣的手。随后,他长叹一声,转过身去,回到了刚才他执笔的位子,从案上拿起一张金纹信帛。
他拿着这卷信,将其展开,面向易安,眉头紧皱,面色肃然,脸上尽是洇不开的愁煞。仿佛变了个人一般。
“您可自阅。”
她点头,面色平静如水。
似乎在她面前,即便是一国之君,也全无威严,只得低眉顺目,有求必应。
易安走到鸿启帝面前,接过这信。平鸣只见她轻轻扬手,信帛便腾空而起,浮在她面前,铺展开来。
信帛上精致的金色纹路熠熠生辉,就好像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在其中流动一般。不过,平鸣没什么时间去在乎这些事了。他但见易安开始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将上面的字读出来,带着许多凄楚与庄严。
“致鸿启帝、与泱泱悬息——
窃闻:居安乐之广厦者,常自恣以困毙;处危殆之死地者,必克险而后生。今悬息以强兵、以地利、以天和,坐断远东,雄视寰宇,一时之间,一洲之内,敢当龙威者,莫之有也。
既有贵国居不败之地而岿然不动,则自可审时度势,就势取利。然,四海之内,江河滔乱,风雨飘摇。悬息内有政通人和之安乐,外有强敌环伺之困顿,若欲独善其身,则难矣。
处洲之中者,联邦也;潜洲之下者,诸部也。昔日联邦横征而下,吞我良田千里,人丁万户,犹凶嚣之虎狼,及其饥渴,必有战。南北诸部,皆为蛮夷,教化未行,撷获成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犹贪凌之豺犬,伺人之殆,必群至。悬息者,广大也。广大者,犹莽行之龙,据于野,诸兽环绕,不可不居安思危也。
我西原居悬息之西,本为嘉邻,相与厚,如鸾凤从龙,素有‘轩黍之盟’,迄今一千二百年矣。向者联邦无道,来犯境,吞嵇、梁、康等地,自此悬息西原之间,横绝国境,其机要所在,乃令你我力不齐,战不合,以至分而击破,席卷国土尔。
百年以来,悬息居海之滨,以武力自强。而西原饱受纷争之苦,联邦欺凌,诸国蚕食,江山狼狈,生灵涂炭。灾年则人相互食,丰年亦膏脂无几。悬息遗赈,多以钞略失散。而今,联邦凶相毕露,欲断我生路,掳我子民。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天道昭昭,天道昭昭!
我西原虽顽强抵抗,亦难与联邦之甲兵术士抗衡。如今,我国之东,济、莒、洛诸城,悉被围。粮草不行,消息不通。国民何罪,竟有此倒悬之急!
公岂不闻‘唇亡则齿寒’乎。若联邦南下,据我土,杀我民,而以我之锱铢武具伐公,如之奈何!
事急矣。请公发兵来援。
——安瑜帝、谨代西原万民”
易安平静地,肃穆地,将这篇飞信读完。
一时间,宣绪殿内,万籁俱寂。三人相对,一言不发。
平鸣大概听懂了文章之意。在自己所处的悬息西边,有一个饱受苦难的西原,北边,还有一个强大的联邦。联邦早有吞并此二者之意,且早已开始付诸行动。如今西原告急,故向友邦悬息求援。
此篇所云,前半段引经据典,后半段字字血泪。即便易安读时感情无多,但单单听到那些凝噎的文字,也能令人不忍良知。
听完这篇求援飞信,平鸣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战祸,兵灾。他不禁攥紧了拳头,面色却不变,视线默默地从易安女士与鸿启帝之间徘徊,静候下文。
易安微微抬手,稍作法术,那封书信便自己卷起,重新飞回了台上的书案上。
“陛下,您如之奈何?”随后,她抬眼看向鸿启帝,正色道。
“朕必发兵。”他一字一顿,用毋庸置疑,几乎就像是呵斥的口气说道,“西原与我悬息素来互为手足,如今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陛下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朕知道,近年以来,边关虽无兵戈之乱,却是一刻不得安生,戍关的士卒是越来越多,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如今终于是狼烟四起,怕是世界大战都不为过。朕本想早早与众卿商讨出一条立国之道,可那工部和户部的一帮人,今日早朝还是为了那对账的事纠缠。既然如此,朕意已决矣,他们不想把话说明白,朕就帮他们说明白。”
易安点点头:“陛下英明。只是,以我先前所闻,朝堂之上,似乎人心稍有不安。众将虽有意一战,但不少大人们都认为动则两伤,不如权且忍让,与联邦和平共处。”
“和?真是荒唐!”鸿启帝猛拍栏杆,怒道,“那些东西,尽是些利己之辈。平日里高谈阔论,品评人物,一遇事便成了断脊之犬,只想着偏安一隅,还自诩为国为民。今日开边疆、明日租港口,他们所谓政绩不过是数字,岂是国之大计!”
这位盛气凌人的皇帝说完激昂处,方觉失言。他走下玉墀,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来回背着手踱步。
踱了几个来回后,他才面向易安,抚平了几分锐气,赔罪道:“让太史公见笑了。朕会下次会注意。”
易安女士不禁笑了:“这没什么。陛下豪爽,明辨是非,亡羊补牢,史笔之中,也是佳话一段。”
“呵呵,太史公谬赞了。”
听了她的赞誉,鸿启帝生生地谦让了一下,以示礼遇。随后,他的眉头便又紧皱了起来。
“朕在考虑,倘若出兵,一时之间,该怎么令朝野上下,声肃而名顺,一致对敌。他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朕之后自会算计,只是,事正急,内必不可乱矣。”
他长叹一声:“明日西原使者来见,届时,此诏如何让人心服口服,太史公可有见解?”
“西原使者?莫非还是那位寒川先生吗?”
“正是。她有天妒之才,此番前来,只恐要把我朝说个天翻地覆啊。”
易安笑了笑。
她摆摆手,从玉墀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淡淡地说道:“我史家真言,必出乎其外,微情尚不敢私,又岂能对国家大事妄加议论?”
很奇怪,听了这话,鸿启帝忽然朗笑起来。在一旁听得屏息凝神的平鸣被这笑声搞得更加云里雾里,浑然摸不着头脑。易安女士则静立在原地,不动声色。
他的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反复回荡,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停歇。他看着易安,满面愁容一扫而空。易安也看着他,面如平湖。
“那,朕不妨换个问法。太史公,您可知朕历史素来不好。常言道,以史为鉴。如今境况,古人故事何所为,请您试言之?”
易安女士听了这话,也轻轻笑了起来。不知为何,平鸣总感觉这笑声中,多了几分放肆似的自在。
她笑完后,收敛了一下面容,语气平常地回复道:“陛下岂不闻‘黍王伐荆’之事乎?”
“略有耳闻,愿闻其详。”鸿启帝正色垂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