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等小技,不过了了。哪怕从普通人中找找,也能挑出几个耍得有模有样的。”易安平静地说道:“但是,我们可为之事,还远远不止于此。”
他们二人并排在蒙蒙细雨中散步般行走。易安话音落下,停顿片刻。平鸣屏息凝神,静待下文。
“少友。你可知我已在千卿城的天机府中,留待了多少年了吗?”
易安的语调倏忽有些伤感。
“已近九百年了。”
四下几乎无人。临近皇宫的街巷中,挑灯者少,市井烟火也不敢近前。朱红的宫墙下,她说到凄凉之处,便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来。
“与春秋共存,与日月同寿。以文章镌刻历史,一丝不苟,岁岁皆然。”易安长叹,“这就是被召来的‘史家’的意义。”
“那,是谁召我们来的呢?”平鸣敛容,问道。
“是这天地。”易安抬头向天,望着这片近处阴云翻覆,远方繁星点缀的伟大穹庐。
天地。平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小雨渐歇,薄云向北飘散,高落的河汉天星何其夺目,即便是空气中的雨雾也不能将祂们模糊分毫。
只是,平鸣不觉得这些星,这片天地,与自己在地球上见过的有什么不同。他甚至看到了北极星,正在皇宫斗拱的上空闪耀。
“祂何故如此呢?我们记下来,莫非祂要翻阅吗?”平鸣看着星空,轻声问道。
“不。”易安摇摇头,“祂是要让那些继承历史的人看。”
她大概已经看够了星星,便向平鸣微微颔首,示意他跟上自己,随后接着向皇宫的大门处走去。
平鸣仍有不解。他很快跟上了她,接着问道:“您的意思是,我们记下历史,是要留给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看?但这意义何在呢?即便没有我们,他们难道便不会自己记录了吗?必须要另一个世界的人,才可以吗?”
“这道不尽。”易安叹道,“兴许,是此间变数无常,必须要我们这种人恪尽职守,方能始终。祂自有道理。”
平鸣听了这话,知道自己不该再多问。他默然地跟在她身后,沿着红墙漫步,不发一语。
他们走了一小会儿,最多不过五百米。在这段时间里,平鸣与易安都保持着沉默,看起来他们都若有所思。
又走了一小段路,终于,皇宫宏伟的大门出现在了他们眼前。门的模样倒是与平鸣在故宫见过的很相似。两座石柱屹立在门旁,数条盘龙抱柱环绕,其下的石鼓更是平添几分威严之气。
宫门大开。两名高大的卫兵披坚执锐侍立两旁。
易安走上前去,淡然道:“我来见鸿启皇帝。”
“既是太史大人亲来,自不敢妨碍。”卫兵躬身致意,“请进。”
她点点头,大大方方地步入皇宫的大门。平鸣跟在她身后,不知为何多了几分狐假虎威的感觉。
走进皇宫,里面的建筑对平鸣来说,真可谓惊世绝伦。那些宫殿之宏伟绮丽,更甚于鼎盛时期的紫禁城。朱檐斗拱相互勾连,令他目不暇接。而当易安带他信步进入曲径幽深之处时,只需稍作动静,则宫墙交响,恍如隔世。
有一队侍卫在宫闱阡陌之间巡逻,正好撞见易安与平鸣。不过,他们似乎是已经对易安的拜访见怪不怪了。
“很荣幸又见到您,太史大人。”为首的侍卫欠身恭敬道。
“我来找鸿启皇帝。他现在可还悠闲?”易安问道。
“陛下正在宣绪殿办公,再过一个时辰,约莫就要起驾回宫了。”
“那便好。”易安点点头,微笑道,“你也辛苦了,齐侍长。”
“感谢您的厚意,鄙人就先告退了。”齐侍长将右手放到心口,向易安行了一个平鸣似是没见过的礼。随后,他便带着侍卫小队继续巡逻去了。
侍卫们离开后,易安继续往宫闱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宣绪殿离这儿不远了,走吧。”
“嗯。”平鸣跟上了易安的脚步,与她并排行走,“话说,您似乎记住了很多人的名字。比如之前在街上碰到的巡守,还有刚刚擦肩的侍卫长。”
“那没什么。”易安摆摆手,“我们记性好,见过了,便记住了。”
“这样啊……”他喃喃道。
从宫墙的小巷中离开,来到大殿前的广场,走上数百级台阶,终于,那座匾额上写着“宣绪殿”的宫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很奇怪,明明爬了这么多步台阶,平鸣却一点都没感觉到累。旁边的易安也是如此,大气不带喘。
他又想到了易安刚才把玩雨水的小技,以及她自述的漫长寿命。自己这副穿越的身体……该不会也有那么厉害吧?他心想。
他回头可得还好找机会试试这副身躯有什么能耐。
不过,眼前宏伟皇宫庄重肃然的气氛,令平鸣感到了颇大的压力。他没时间去胡思乱想些别的,不禁正色起来,身板都挺了许多。倒是他身边的易安女士,她还是那一副心外无物的悠然姿态,看上去已经对面见皇帝轻车熟路了。
也是。平鸣叹道。她毕竟活了那么多年岁了,估计那位皇帝和她已经是多少年的故交了。对她来说,这兴许只是一次稀松平常的拜访而已。
但自己可是第一次见,必须有礼貌才行。
他一边想着,一边跟在易安身后,学着她提起长长的衣摆,迈过高门槛,进入灯火幽幽的宣绪殿内。
殿内很空旷,装饰摆件无多,最引人注目的是许多朱红的柱子,华丽而整齐地排列成两列,柱子上还雕刻有游龙的浮雕。平鸣在天机府见过的类似烛台就镶在这些红柱上,数量很多,却只散发着幽幽的光。
到底看来,殿内并不亮堂,甚至可以说是昏暗,气氛有些阴森。
就在正对宫殿大门的另一边,高台之上,一位身着玄金华服,头戴鎏金冠冕的中年男人盘腿坐在书案之前,正色肃然。他也有龙角与龙尾,此刻只是看着案上的书帛,手中悬笔未落,执而未决。
在这个男人身边,堆积着许多卷翻开的文献书籍。这些书被明显被仓促地阅读过,之后又被人随意地扔到一边,看上去有些狼狈。
除了这位姿颜不凡之人以外,宣绪殿内无一人陪侍。只见他时而沉吟,时而捋须,时而搔首,看上去稍显踟蹰。
易安走上前去。那个男人一时间并没有注意到她,依然自顾自地写着。
她的鞋在台阶上踏出轻轻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抬起头,撩起鬓角的乱发,看向她。
易安欠身:“近来可还无恙,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