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鞭入手,徐行垂目一望,只见其上铭刻两串古朴纹路。
徐行熟读禹贡,自然认得出来,这正是以上古文字书就的“赶山”二字。
禹王赶山鞭,亦曾在上古神话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丝毫不逊色于九鼎。并且看赶山鞭的品相,还要好于残破的徐州鼎。
惟一一点不好的地方在于,这件上古圣皇法宝,似乎已经感受到徐行身上那属于无支祁,以及他本身的拳意,神物自晦,不愿为徐行所用。
不过,以徐行如今的至人境界,就算是赶山鞭,也丝毫忤逆不得。
只见其人右手五指虚握,拳意弥散,流布秘境四方,以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运转阴阳,燃三昧火,煅烧赶山鞭。
如此举动,落在众人眼中,又引得一阵惊叹震撼。
李云显眼眸眯起,忽地意识到,不知何时,这座秘境的权柄,已然落入徐行掌中。
且他运用法度的姿态,是如此轻松写意,信手施为、举重若轻,这样的手段,哪怕放在李云显见过的诸多真仙中,也是绝无仅有。
司马承祯则是认出了那条赶山鞭的正体,见徐行如此对待禹王遗宝,眼角抽了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不作声。
他忽然想起李林甫方才的言语,一时间,心头已是思绪万千,难以分说。
他如今虽是转修剑道,但这实则是面对魔门倾轧的无奈之举,若是有可能,司马承祯也不愿用这样的法子。
可徐行和他绝不一样。
司马承祯看出来,这位只怕从一开始,便有挑战天纲之心。
若是非有魔门在前,革鼎之拳拳锋所向,便是负责维护、修补“天纲”的符箓三宗。
不过……
话又说回来,如今的正道,亦或者说符箓三宗,当真有能力,能够拿得下这位?
司马承祯虽是上清宗祖师,深谙己方的底蕴如何,一时间也没有答案。
只因徐行身上的谜团,实在是太多,就连他也不清楚,这位若是完全放开手脚,不遗余力地施展拳法,究竟会强悍到什么地步。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至少,以自己这把老骨头,若是同其人放对,只怕十有八九,都会要出个大丑。
在众人的复杂视线中,不消片刻时光,灰扑扑、黑漆漆的赶山鞭,就已变了模样,显露出身为上古遗宝的光辉。
毕竟徐行的拳意,连元始魔祖都炼得,又怎会奈何不了一件陈旧法宝,
鞭长四尺许,棱角分明,通体金灿,不知何物铸成,一股莫名之势贯穿其中,宛如擎天神柱,雄镇四方,平定八极。
徐行提着这杆长鞭,左手一撕一扯,便从秘境中踏了出来。
李云显没有司马承祯那么多负担,剑光落定,来到徐行面前,双手抱拳,深深一叹:
“这一次,是我们失查了。”
其实,谁也料不到,李林甫竟然有这么大的神通,能将禹王留下的秘境化为己用,炼成一座九宫魔域。
可李云显毕竟是真仙,自有担当,出了这种事,他当然会感到愧疚、自责。
好在,徐行这一次虽是身陷险境,到底是凭双拳争得了一线生机,又一举踏破两重关隘,战力飙升,正式跻身天下绝顶之列。
司马承祯的身影,也从极远处赶了过来。
老道人抚须一叹:
“先同李林甫斗智斗勇,又破九宫魔域,当灭元始魔祖魔识留痕,出秘境后,还能以一敌三……
小友这份战力,当真是可怖可畏。”
提到九宫魔域、元始魔祖等字样,李云显的目光也锐利起来,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此界自古以来,元始魔祖分神垂顾的次数,便屈指可数,每一次都是被上界帝君出手镇压,从无被真仙击破的例子。
——直到如今。
李云显又道:
“教主之拳,对魔门道统实是克制到了极点,连元始魔祖都难以抵御,可如此一来,倒怕五方魔教彻底应激。”
司马承祯闻言,也点点头。
在如今这种时局下,正道之所以还能偏居一隅,除去各自手段外,很大一个因素,便是由于魔门的内部分裂。
尤其是在李林甫复生以来,这种分裂更是到了一种难以弥合的地步。
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这种分裂趋势,让李林甫腾不出手来,以真身降临,今日徐行面对的局面,只怕还要复杂三四倍、危急五六倍。
可如今,徐行大势已成,修成武道至人,又得革鼎拳意,局面自是大不一样。
就算是李林甫、黄举天要斗个你死我活,甚至不闹个天翻地覆不罢休,也定然会联起手来,先除掉这威胁再说。
想到这两个名字,饶是以李云显、司马承祯的心性,也不免感到有些沉重。
徐行方才虽是展露了所向无敌、横扫八荒的气势和战力,但要是真同这两位魔门最强者交手,胜算只怕……
不过,两位祖师到底是剑仙,这种心绪方一浮现,便以剑意将之斩断。
——无论如何,他们都避不开这一战,如今还多了徐行这么一个生力军,怎么反倒变得畏手畏脚了?
徐行对两位真仙的结论暂时不置可否,只一笑道: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若黄举天、李林甫敢来,徐某亦乐意与他们论道一场,怕就怕,这两人还顾不上我。”
李云显闻言,眉头一皱。
“你的意思是,魔门还有谋算?”
徐行回想起当日同朱灿死战时,曾经短暂打过照面,却并未交手的东支掌教,点头道:
“我曾见过东支那位紫荆神君,气度、胸怀皆颇为不凡,不似凡俗之流。
他也曾经到过十万大山,可这一次,他,乃至整个东支,都未参与到秘境之事,只怕东支还另有谋划。”
徐行对这位紫荆神君,有着相当深刻的印象,当日一见,他本以为这位亦是为了秘境而来,方才加紧进度,严防死守。
可如今看来,这位只怕在那时,就已窥出了些许端倪,甚至已经确定,这座秘境被他化自在天主动了手脚,故而才没有现身。
饶是以徐行如今的眼界来看,这份洞察力,亦不可谓不惊人。
但他这种态度,也表现出一件事。
——东支对秘境之事,实则并非是那么热衷。
如若不然,以黄举天的实力,纵然李林甫已有布置,莫非就不能横插一脚,坏了他的事儿?
所以,徐行才会判断,只怕东支在背后另有谋划,甚至这谋划已到了关键时刻,才不愿节外生枝,招惹任何麻烦。
说完了自己对这位掌教的认知,徐行又谈起修行法理上的要紧处。
“魔门南支、东支,本就是从玄门中夺来的道统,与天魔根本法理,天然便隔了一层。
这种隔阂,在御使魔门法度时固然是阻碍,却也令两脉中人,更易从魔门中超脱出去。
黄举天建立阴月王朝,抢夺阴世幽泉,研究生死之理,制造朱灿,以及一众半人半魔的魔族,应当都是为了出离魔门在做准备。
如此一来,只怕他反倒还要感谢我,打散了魔主识念,为其指出了一条明路。”
说紫荆神君时,两位真仙还有些半信半疑,可徐行从法理层面上的剖析,却扎实得令两人无从反驳。
说完黄举天的打算后,徐行又将自己从秘境中得到的信息,尽数传了过去。
司马承祯神念一扫,不由得惊呼出声:
“这一场劫数的源头,竟然不在此界,而是在……天庭?!”
明白这一点后,饶是以司马承祯的定境,也不免胸口一滞,震撼难明,却又有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触,从胸中涌现。
就仿佛他好像早就已料想到这一点,只是出于种种原因,不敢置信又无法查证,便将其埋藏于心底深处。
直到得了徐行这么轻轻一点,这些本就存在的疑惑、猜测,便立即重现天日,占据了司马承祯的脑海。
不只是他,就连李云显亦震了一震。
这位赤城剑仙虽然非是玄门中人,不受天纲束缚,却因剑道传承,同玄门法理天然亲近,更有多位祖师破空飞升,自会担忧天庭境况。
徐行比两人冷静得多,又道:
“天庭之事,我们暂时管不了,并且从这座秘境来看,他们也暂时管不了我们。
可上界诸位帝君留下的天纲体系,在这种情况下,只怕反倒会成为魔门的抓手。
就譬如黄举天,身负太乙东华玉书的传承,他想要超脱魔门藩篱,定然需要一个有足够分量的存在,来同魔门体系相抗。
夺取天纲体系,借助玄门法统,另辟出一条路来,想必便是最好的做法。”
李云显、司马承祯两人闻言,俱是一凛。
天纲的根本,便在符箓二字上。
其实,此界天地元气的基本性质,都已被天庭诸位帝君,以大神通反复改造过,使其呈现方式,更加贴近符箓。
打个比方,在此方天地中,玄门弟子若是因循对应符法,想要引得元气流变,达成某种效果,亦或是呈现出某种物象,只需耗费旁门法度十分之三四的法力。
甚至于,根据修士所学根本功法的品秩,这种消耗还能进一步降低。
若是真有天资卓绝,精研玄门根本义理之辈,即便不修神通道术,只是日日参悟世间无穷胜景,都能从中悟得一篇篇通玄法诀。
这些帝君“留痕”,对玄门中人固然友好,却也阻碍了旁门炼气士以自己的方式,观测、诠释这个世界。
现如今,诸位帝君的状况已然不太妙,他们留下的道痕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扭曲,乃至异变,反倒是为魔门中人借势。
譬如九宫魔域,在这样的天地环境中,便极其容易展开,拟化域外星空,滋生魔头。
如黄举天、南方天魔这种根本法度脱胎于玄门的天魔,以及他化自在天主,甚至可以占据这些扭曲变异的“道痕”,从整个玄门体系的顶点,居高临下地切入,染化眷属。
其实,符箓三宗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不过在他们看来,正因诸位帝君道痕交织、共鸣而成的‘天纲’存在,此界才未被彻底魔染。
纵然这些天魔,能够攀附其上,乘隙而入,可若是没了这些遍布天地,隐于种种元气,乃至根本法则中的“道痕”,此界局势只怕还要更为糟糕。
若是能够将对应的道痕弥补,那么这样的扭曲异变,也未尝无法挽回,东南二十四治,便基于这种想法,展开的一次实验。
不过,哪怕距离魔劫降临,已过去了许久,那些道痕都不曾有弥合的迹象,魔门反倒是一天天坐大,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之势。
渐渐的,在符箓三宗内部,尤其是在上清宗、阁皂宗里,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如司马承祯便主张,干脆暂时放弃“补天”,转为集中力量,针对魔门,等除了这些魔崽子,再来考量这些事。
阁皂宗的杜光庭杜祖师,亦是司马承祯的支持者,但正一道张天师,却是力排众议,以盟主身份,压下了两位同道的意见,一意孤行,坚持推动“补天”。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
玄门同魔门之争,最要紧处,就在两者根本法理对天地的诠释,而这一界周遭遍布帝君道痕,天然对他们有利。
只要能掌握地利,玄门便立于不败之地,比起镇压一个两个天魔,这才是制胜根本。
司马承祯和杜光庭,其实在那个时候,就隐隐有察觉,道痕之变,应当另有缘故。
但他们却无法将这种猜测斥诸于口,此界局势已可称岌岌可危,若是把这唯一希冀都给戳破,众弟子又如何坚持得下去?
并且,从心底深处,两人也不愿相信,诸位帝君留下的“道痕”,会为魔门所用。
可现如今,被徐行这么一分析,司马承祯却不得不抬起头,正视血淋淋的现实,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态度,细细思索。
李云显、徐行也等待着他的答案。
司马承祯沉吟片刻,才道:
“即便天纲如今扭曲,但是以黄举天的修为,纵然再进一步,也无可能将之篡夺。
除非,此人再进一步,且有别的助力……”
徐行闻言,一手指天,了然道:
“这份助力,想来,便是天魔星了。”
司马承祯的目光,立时变得无比肃然。
到了徐行如今这个境界,很多事其实无需司马承祯等人解释,自己也能如刚才一般,从法理入手,看个七七八八。
现在在他眼中,所谓的天魔星,便是元始魔祖最初在此界的“留痕”,只是被上界帝君们联手封禁于此,凝化为一颗星辰。
而他们之所以要为此事,恐怕最大的目的,便是想要试着,用“天纲”将魔道体系,也包罗在内。
魔门有染化之功,玄门亦有敕封之法,玄门诸般法度中的道兵、力士,多半都是敕封异类而成。只不过,这种想法即便是在如今的徐行看来,也足称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