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比预定的时间晚了足足一夜又半日。对讲机传出的声音有点吵,听着像有节奏的咔嗒声,辰虞觉得是信号不佳,于是把无线电的天线拉到最长,甚至在骆驼背上挺直身子,稍倾,刺耳的声音消失了。
“喂,平戈吗?听不听得清?”辰虞迫不及待地问,余光瞥见薛灵也竖起了耳朵。
对讲机那边沉默了几秒,但并非通讯中断的沉默,隐约有粗重的呼吸传来,大概是对方奔波了一天,刚从骆驼上下来。
“你们在哪儿?”对方终于回话,语调有些生硬,那不是孙平戈的声音,辰虞也想不起这是他的哪个队友,他跟孙家人远不如薛家人熟悉。
“说不好,估计在你们西北方吧,你们怎么耽搁了这么久?算了,先不提这个,你认真听我讲,地图北边的红叉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植物,分布范围很大,一旦踩中就会死,所以千万别往北靠近,如果发现白色枯树就赶紧退回去。薛灵和我都受伤了,她还有点发烧,但是应该没有大碍,我们本来想直接返回部族的,要不先等你——”
那种咔嗒咔嗒的噪音又开始了,辰虞只好停下,想等噪音过了再讲。为了图省事,孙家那边的对讲机经常挂在全双工模式,在电磁干扰频繁的白海里,难免就会碰到噪音。
可是对方说话却很清晰:“你们要回部族?部族多久到?”
“后天晚上吧,出发前不是约好了吗?”
“部族的枪支弹药充足吗?我们遇到了敌人。”
“敌人?怎么回事?是聚居点那里的居民吗?无所谓,我们只要绕开就行了,部族好几百人,他们不可能主动来——”
咔嗒声第三次响起,短促、平快,节奏分明,这不是电磁干扰,而是人为的动静。
这声音敲动了辰虞记忆里某个部分,他以前听过类似的东西。什么时候听过?好像……是和孙平戈他们一起,在城市废墟里对抗拾荒狗的时候,他那支自动步枪切换到三连射开火的声音。
“说啊。”对方催促道,仍然是那种生硬的语调,生硬得仿佛在刻意掩盖口音。
这些细节像电火花般闪过,照亮了一种极为恐怖的可能性,刹那间,辰虞寒毛倒竖,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怎么了?”对方好像也发觉不对,但辰虞没有回答,沉默横亘在双方中间。
过了一会儿,辰虞听到那边传来一声嗤笑,通讯被挂断了。
辰虞保持着将对讲机举在耳边的姿势,半天没动,骆驼还在慢悠悠地走,薛灵好像在问什么,可是辰虞脑海里只有那声嗤笑——那是猎人对猎物的嗤笑。
“辰虞,辰虞,你发什么呆啊?”薛灵骑到他旁边,用棍子捅了捅他的腰,“平戈说啥了?他们离我们近吗?”
“闭嘴。”
“什么啊,我问你——”
“闭嘴!”
辰虞把薛灵吓得一抖,棍子都差点掉了,她不敢再烦辰虞,只能又害怕又担心地盯着他。
辰虞没空搭理薛灵,死死捏着手里的缰绳,脑子如满功率引擎般飞转。
对讲机的通讯距离最远有五公里,六公里勉强也能用。从刚才的通话质量来看,自己和对方都能清楚听到彼此的声音,所以不会是极限距离,但枪声尚未传到这里,那么也不会特别近。
孙平戈的小队一共四个人,有时候他们会拆成两队,是为了更有效率地勘探地形,但通常都会在一天内会合。他们每个人都带了枪,主要是手枪和猎枪,而对讲机里那有节奏的咔嗒声,分明是自动武器开火的动静。
如此得出的结论有三:第一,孙平戈他们是在从聚居点返回的路上遇到了袭击;第二,袭击他们的人有着更凶猛的火力;第三,小队的人未必都陷入了危险,他们有可能正分头行动。袭击者不但实力强劲,而且老谋深算,居然冒充引路人想套辰虞的话,他们大概没用过全双工的对讲机,不知道辰虞讲话时也能听到这边的声音,也许那个人一手拿着对讲机,另一只手正握着步枪,处决地上的引路人。
现在对方已经知道了辰虞的大致方位,也了解到部族的存在,最可怕的是,辰虞透露出部族人多势众,可对方完全没有被吓到,还能用那一声嗤笑来嘲讽他。
这支敌对势力,无论他们以什么规模和形式存在,都显而易见有狩猎部族的信心和打算。
就在几分钟前,辰虞还认定碰见血荆棘已经是此行最糟的意外了,可孙平戈他们的遭遇,是直接把部族的前途拖进深渊。部族还有两天才到,自己和薛灵却身陷囫囵,在他思考的时候,袭击者正马不停蹄地朝这里奔来。
“我们折回去。”辰虞抬起头。
“回哪儿?”薛灵被搞糊涂了。
“回血荆棘的区域。”
“你疯了?回去干吗?不是该去跟平戈他们会合吗?”
“平戈的队伍遇到了袭击,刚才跟我说话的不是他,是袭击者,现在这些人已经来找我们了,我们只有回到危险地带才能逃脱。”
薛灵呆呆的,像听不懂他的话,辰虞没多费口舌,直接调转骆驼的前进方向,一手把薛灵的骆驼缰绳也拉住。
“等下,我们要去救他们才行啊。”薛灵终于反应过来,急忙拦住辰虞。
“敌人带了枪,如果连孙平戈他们都应付不了,我们两个受伤的人去了也没用。”
“难道抛下他们不管吗?”
“不是不管,是先保全自己,何况部族还等着我们汇报,如果我们也被袭击者抓住,就全完了。”
“万一平戈他们逃过来呢?”
“万一先来的是袭击者呢?”
薛灵的脸色变得很糟糕,她虽然性急,但并不笨,她也知道辰虞说的风险是存在的,想了一会儿,她小声问:“袭击者会不会是聚居点的人?”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这个时间点,平戈他们显然是离开聚居点之后才遇袭的,如果聚居点是那伙人的基地,不该现在才发生冲突。”辰虞摇摇头,“情报太少了,下不了判断。”
薛灵没再坚持去找孙平戈,惴惴不安地任由辰虞牵着坐骑。辰虞将几根多余的绑带拖在沙地上,在原地转了七八圈,试图把骆驼蹄印破坏,让对方无从追踪,不过这点努力聊胜于无,仓促做完这件事,他便用短皮鞭抽打骆驼,和薛灵逃往北方。
离开血荆棘区域时还觉得是死里逃生,转眼竟又羊入虎口,辰虞一方面要担心追兵,一方面要牵挂孙平戈的安危,更不知道薛英那队的情况如何,可能也遭到了袭击,可能直接回去了,那样的话,她也不清楚此地有危险。
他们向北逃了半日,直到太阳西沉也没遇到追兵,辰虞不知道是自己运气好还是对方已经放弃了,他也不敢打开无线电,生怕暴露行踪。
骆驼跑乏了,步调明显慢了不少,辰虞开始寻找过夜的地方。至多一个钟头,暮色就将光临白海,他看到前面隆起的山脉,那巨兽般的脊背低伏着,稀疏的草木犹如鬃毛,看着是一处理想场所。
他们沐浴着由金变红,再由红变紫的夕阳,朝山脚奔去,天空已像另一片更沉重更郁然的海,星星,而后是月亮,缓缓浮出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