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虞选定一处背风的山洞,在这里搭帐篷更舒服,也更不容易被发现,他下了骆驼,把薛灵也抱下来,两人忙活了十多分钟,再次支起小小的避风所。他给骆驼备好饲料,把大半的水留给薛灵,检查她的伤口,再摸她的额头,还是烫,于是第二次喂她吃了药。接着,他跟她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你要跟我分开?”薛灵睁大了眼。
“你腿有伤,遇到危险没法骑得很快,而且必须有人等部族。”
“要是你没回来呢?”
“我肯定能回来的。”辰虞很耐心地保证,“孙平戈他们都有坐骑,就算敌人火力比他们强,但不一定追得上他们,我还有机会找到幸存者,如果没有那个运气,我就侦查一下西边的状况,天亮就直接返回。”见薛灵不放心,辰虞又补充了一句,“放心,我不会去充英雄的。”
这是当下唯一可行的办法,他们既不能丢下孙平戈等人,也无法弃部族于不顾,分开行动就是分摊了风险。辰虞带上手枪,把行囊里用不着的东西都取出来。
“我想跟你一起去。”当辰虞走向他的骆驼时,薛灵又说。
“你睡一觉,睁眼时,我就回来了。”辰虞扯了扯缰绳,还在啃雪草的骆驼发出不满的喷嚏声。
“要是睁眼没有看到你呢?我想想就害怕。”
“听话,我一个人更方便,带个瘸子不是坑我吗?”
“你手还残了呢。”
“手受伤又不妨碍逃命。”辰虞走回薛灵跟前,撩开她的头发,轻轻抚平她眉头倔强的线条,“这次你可乖一点吧,等我回来,嗯?”
薛灵还是忧心忡忡,但也知道他说的在理,没有再强求一起行动,只叮嘱辰虞千万小心,不要被冥火迷了眼。
离开百来米,辰虞回头看向避风处,那里是一片阴影,月光也无法触及,谁都想不到有人躲在里面。把心爱的人藏好,他心里稍微安稳了一点。
辰虞很少在夜晚驰骋于白海,虽然夜晚的气温更凉爽宜人,但因为冥火和逆雨的存在,部族一向是日出启程,日落扎营,即使作为引路人外出侦察,辰虞等人也严格遵循这个规矩。
夜色下的白海并不黑,反而浸泡在梦幻的深蓝里,虽然气温比白昼低了二十多摄氏度,但还能忍受。白海的昼夜温差是比普通沙漠大的,如果用手掌插入地面,却会感觉到一丝暖意,仿佛手掌所触的是某种巨大的生命,若是摸得再久一点,说不定会摸到它的脉搏。
辰虞认为白藻组成的地层有储热的功能,联想到由结晶树导入地下的雷霆,也许在深处,温度会超乎想象得高。它们不只是沙粒,也不只具备他们在实验室发现的那点皮毛功能,它们聚成无边白海,在辰虞无法窥探的黑暗里,窃窃私语着秘密。
今晚,夜空中有几颗星辰特别明亮,辰虞望了一阵,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金星。以往他都是一看就能辨明,此刻不知是疲累眼花还是怎么的,总感觉多出来了几颗星星。它们在对他眨眼,像要邀请他去什么地方。
地平线的彼方,冥火幽幽地燃起,起初是零散的火苗,后来变作摇曳的浪花。辰虞止不住犯困,骆驼的颠簸又催眠,只是盯了那火浪一眼,竟不知不觉入了迷,若非一声沙哑叫声把他惊醒,他还不知道要神游到哪里去。
乌鸦是从地上蹿起来的,有四五只,辰虞看着那些漆黑的羽翼扑扇远去,不禁一阵心悸。
这种讨厌的鸟到处都是,茫茫白海也不妨碍它们追逐死亡和腐烂,有时候薛英会打一两只下来,但大家都不肯吃这玩意儿。
辰虞自觉出神的时间没多久,可一看手机,惯性导航竟显示他走歪了快一公里,吓得他不轻。要是没有乌鸦,说不定他会一直追着冥火走到另一个世界。
辰虞本想马上回到原方向,刚拽起缰绳,心里又浮起一种异样感。他重新望向乌鸦飞起的地方,那里黑乎乎一片,如果有死掉的动物,蛇或者蜥蜴,都不奇怪。他骑着骆驼来到沙丘边缘,借着月光,看见一团深色的东西,比人略大,内脏都被掏了出来。山区的大型动物偶尔会误入白海深处,生态圈虽然已破坏殆尽,但弱肉强食的法则仍延伸至此。
他没看到人的尸体,于是松了口气——如果不是发现地上的奇怪痕迹,辰虞会就此离去,把乌鸦与疑虑抛诸脑后。
那痕迹很乱,已经被风吹得断续,真的很容易被忽略,但他偏就不经意瞥见了。整齐的横纹,间距和大小都精准如尺量,蛇也会留下这种爬行的痕迹,但白海里哪来比他腿还粗的蛇。
辰虞盯着地面看了半天,下意识地寻遍了所有可能性,幽蓝暗月把他笼在一团迷离又凄冷的光里,好像身处一出恐怖戏剧的独白灯光下。
最终,他知道自己没法逃避了。辰虞从驼鞍上滑下来,在痕迹旁俯身,颤抖地触摸那一道道横纹。其中一道横纹中间有块黑色污渍,他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到鼻子边,汽油的味道钻进肺腑,立即揪紧他的心。
辰虞再一次望向那具尸体,他沿着沙丘往下走,这回看出了一点端倪:那不是什么被乌鸦啃食的野生动物,而是一头骆驼,只不过被割去了半个身体。有人把骆驼身上的装备和肉都取走了,内脏流了一地,成了刚才那些乌鸦的美食。
他无从辨认那是不是孙平戈等人的坐骑,但总不可能刚好还有另一个骑骆驼的人在这里遇袭,他检查了一圈周围,没有发现更多东西,唯有血肉的气味令他作呕。
对方不仅有自动武器,还有车辆,这两件事已完全超出了辰虞的想象。苏醒两年来,他几乎寻遍了琴湖的每个旮沓,没找到一台能运转的内燃机。没有油,没有引擎,也就没有电,没有曾经奔流于整个工业文明血管里的能量,这些都是他梦寐以求希望在仙境见到的,如今提前梦圆,却是以这样惊悚的方式。
当他费劲地用太阳能给手机充电时,早已有人驾驶轰鸣的汽车在白海驰骋,他以为自己和部族就是荒凉世界的最后希望,却不想有一支工业武装的势力正虎踞于此。
西舟离这里有三四十公里,如果是城市里的人,辰虞觉得他们的势力范围不至于这么广,而且附近也没什么资源好搜集,除了结晶树的水,但城市里面应该也有结晶树。
无论树下部族还是赶前头的,怎么都不像掌握了燃油与子弹,更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大楼里那幅飞机与花田的画给辰虞留下了很美好的印象,仅仅几年的时间,他不相信那个善良的部族会变得残忍无情。最合理的解释,就是白海深处还有一伙强盗,辰虞不知道强盗们来到白海的目的是否也是为了寻找仙境,但若这伙人进入西舟,一定是场灾难。
骆驼附近没有人的尸体,靠腿是跑不远的,对方也没必要拖个死人回去,所以骑手很可能是被抓住了。辰虞只求那人千万别是孙平戈。
再去找剩下的人已经没有意义,面对车辆的追逐,他们逃生的机会太渺茫,即使分散逃跑,也应该离遇袭地点很远了。辰虞再次拿出地图,他估计自己走了三分之二的路,再往前,就是聚居点。聚居点的居民知道这里有一群拿枪的强盗吗?
白海比他往日所感受的更加寒冷,呼出的每一缕气都冻成雾,辰虞觉得自己面临的处境也像雾一般迷惘。
就在辰虞要回到骆驼背上时,突然看到来时的方向有个骑行者,宛如单薄的剪影般,那骑手静静停在离他二三十米的地方,风沙从他们中间卷过,像舒缓又轻盈的波涛。
辰虞以为是跑散了的引路人成员,同时也提防着是不是袭击者的一员,心里升起的希望和警惕一样巨大。他一边让骆驼靠近,一边手伸到后腰,握住枪柄。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辰虞忽然发现那身影熟悉得令他震惊。当对方终于来到他面前、来到可以借月光看清的位置时,辰虞的震惊已经变成了暴怒。
“你来干什么!”
薛灵骑在骆驼上,两手用力攥着缰绳,低着头,不吭声。
“走之前怎么说的?你听不懂?!”
辰虞从没对薛灵发过这么大的火,过去她耍性子,他都一笑而过,心里总认为她小,二十岁的姑娘,做什么都透着天真的犟劲,哪有值得自己动怒的事,但眼下他再也保持不住从容。孙平戈生死未卜,又有一支强大的敌对势力,血荆棘的解决办法还没找到,附近也不知道安不安全。一路的疲累和惊心,此刻都转化为暴烈的情绪,像胸膛里灼烧的火,一张口就变成极难听的言辞。
“你能不能听话一次?能不能懂事一次?不管我跟你说什么你从来不当回事!你自己看看,那是他们骑的骆驼,被人用枪打死了!你跟过来也想死成这模样吗!”
薛灵瞧了一眼骆驼的尸体,又看了一眼辰虞,马上把视线低下来,始终咬着嘴唇。
她不出声的样子更令辰虞生气,她说理是一向说不过辰虞的,以往辰虞还会主动哄她,此刻却恨不得抓住她的肩膀摇出个回应来。
好不容易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想着至少能保证薛灵的平安,结果连这点也没做到,辰虞已不知是在气自己无能还是气薛灵任性,又或者两者都气。他原地转了一圈,烦躁地揪扯头发,对是继续前进还是返回藏身处,没有半点头绪,只想继续破口大骂,但还没骂出口,他就听见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
他抬起头,看见薛灵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