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树。
枯树。森森白骨般的枯树。
他看了很久,还是看不出那些枯树的本来模样,最终放弃琢磨,举起水壶灌了一口。
结晶树里的水总有种若有若无的甜味,不是放了糖的那种,而是比那更微妙,有点令辰虞怀念过去喝的四块钱矿泉水的味道。他从中学就很喜欢那个牌子的矿泉水,一直喝到文明世界的终结。
部族用两天一夜的时间从树里获得了大量的水,他们凿开树体上最薄弱的部位,一层一层的管络里流转的生命之源泉涌而出,将这汪洋里仅有的恩赐赠与众人。
那棵显露根系的结晶树非常粗壮,也许是巨坑逼得它努力生长,因此产水量也格外大,部族得以灌饱所有人和骆驼,拖车上的水箱也满满当当。至少一周内,他们不必担心渴死,换言之,引路人的时间更宽裕了。
辰虞和薛灵的水也多,起码比上回充裕,没有到喝尿的地步,不过他还是克制住自己,两下拧紧水壶盖。他是那种本性不怎么好,但是大多数时候总能在内心的拉锯战里勉强得胜的人,从考上名牌大学,再到读完硕博,进而入职医疗TOP巨企,全靠这点本事。
“一百八十七、一百八十八、一百八十九……啊,那边我数过没有?”薛灵把自己整迷糊了,放下手中的望远镜,“这里到底有多少树啊?”
他们从大清早就看见了第一棵枯树,当时两人还啧啧称奇,研究了好半天,没想到越往前,枯树越多,直到现在,他们几乎是身处一片稀疏的林地。
“树在琴湖都很少长呢,只有靠近水源的地方才偶尔见到两三棵,我以前特别喜欢去树底下找小鸟,它们叽叽喳喳的,好可爱。”薛灵自言自语道,“这里难道曾经有一条河吗?但是连结晶树都没有啊。”
“我看这些东西不大像树。”
“那你说是什么?”
“不知道。”
“你不是啥都知道吗?”
“我又不是植物学家,我连月季和玫瑰都分不清楚,你别又问我什么是月季和玫瑰。”辰虞拿出手机,插上太阳能充电器。随着时间推移,太阳也变得衰弱了,以前几个钟头能充满的电,现在整个白天都充不满。
“地图上画的叉是不是就是指这些东西?”薛灵刚提出来,马上又自己否定了,“不对啊,枯树全是白色的,地图干吗画成红的,总不可能是白色蜡笔刚好用光了吧?”
路上,两人一直在讨论那些红色叉叉是什么,薛灵起码提了二十种稀奇古怪的猜想,什么一堵红色的高墙啊,是仙境为了挡住白沙才修建的,什么红色的沙子啊,踩上会烫脚所以过不去。她脑瓜里过度茁壮的想象力在这几天的旅途中发挥到了极致,可现实却和想象大相径庭。
枯树只在这一片生长,辰虞之前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它们看着像树,实则是几十根带刺枝条交错而成,说是荆棘更恰当,高度在两三米不等。虽然枯树也是白色,却并非结晶树那种晶莹剔透的白,而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好像曾经有过某种娇艳至极的颜色,又在岁月流逝中丢失了它。
偶尔,他们会在树底下发现被沙掩埋了一半的骸骨,有些明显是动物的,有些不太明显的,就叫人不安,辰虞浅浅挖过两处,但没找到颅骨。他怀疑枯树有毒,吸引了一些动物来啃,把它们毒死在树下变成了肥料,因此很小心地不让骆驼靠得太近。薛灵闲得手贱,经过其中一棵枯树时用棍子捅了一下,结果枯树瞬间化成粉末,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无论往哪个方向看,沙地上都散布着无尽的枯树,尽管没有遇到危险,但这里简直是坟场,那些枯树就是无名的墓碑。
就这样走到中午,辰虞决定停止前进。这已经是他们离开部族的第四天了,按照约定,孙平戈一队会在拜访聚居点后来找他们会合,两边在地图上相距不远,只有一天的路程。辰虞估计傍晚或者明天早上某个时候就能靠无线电和他们取得联络。
“没意思,真没意思。”薛灵抱怨道,“还不如去聚居点呢。”
“问你舅舅,是他不让我们去。”
“我们可以偷偷跟着平戈的队伍。”
“那不就没人来北边侦查了。”
“可我们也没发现什么啊,会不会画地图的人是吓唬我们的?”
“吓唬我们有什么好处?”
“不知道,可能他们不想让咱们去仙境,可能吃的不够,住的地方不够,反正后悔了。”
“你昨天还把仙境想成天堂呢。”
“哼,都是外公他们老是说些不好的话,搞得我都开始怀疑了。”
辰虞想憋笑,但是没憋住,薛灵听见了就要打他,两人闹了一阵,最后以辰虞说自己是伤员求饶而告终。这一闹又热得难受,薛灵把水倒在毛巾上擦脸,辰虞习惯性想说她浪费,但想了想还是闭嘴了。
过了一会儿,凉凉的毛巾按到他的脸上。
“舒不舒服?”薛灵问。
“嗯。”
“那我给你擦擦。”
她把辰虞的脸和额头都擦了一遍,把毛巾挂在他脖子上,往上面又倒了些水,然后给自己也挂了条毛巾,然后坐在他旁边。两个人像徒步旅行的游客,中途歇口气欣赏风景。后面跪伏的骆驼打了个响鼻,高大驼峰的阴影是此地唯一的阴凉处,靠在它们身上也很舒服,虽然气味有点臭,但躺久了就闻不到了。
这难得的闲暇时刻,加上身边慢吞吞咀嚼阳光的手机,辰虞忽然产生了幻觉,好像只要他闭上眼眯一阵,醒来就还是白洪之前的现代社会,手机里会弹出几十条新闻广告和工作邮件,还有大学室友出差过来问他晚上去哪儿吃烤肉的信息。
“我要去拉个屎,你不准偷看。”薛灵站起身,把自己的毛巾丢到辰虞头上,往沙丘后面走。
“谁看啊,你拉屎很美吗?”
“美,美得很。”
待薛灵走远,辰虞拿起身边连着太阳能充电器的手机瞧了一眼,这么久才充了百分之五的电量,充电器面板上的涂层磨损得越来越厉害,搞不好再过几周他就连手机也没得用了,去了西舟也未必马上能找到电源。抱着这种心态,再加上前几日那个诡异的梦,辰虞鬼使神差地打开相册,浏览起车晴的照片。
他一看便入了迷,以至于没听到薛灵回来的脚步。
“你看!”
薛灵忽然拿了个银白色的物件垂在辰虞眼前,反光闪得他下意识眯起眼,回过神来后,赶紧把手机倒扣在沙子上。
“你别跟个鬼一样,这啥玩意儿?”
“平戈出发前送我的,说是在那个废楼里捡的,我觉得还怪好看的。”薛灵得意扬扬地说,好在没注意到辰虞的小动作。
那银色东西是个怀表,外壳雕琢得很精致,辰虞接过来端详,虽然他不了解牌子什么的,但也觉得确实漂亮,从纹路发黑的地方能看出来是纯银,当年应该价值不菲。跋涉在废墟和荒芜的时代,他很久没见过这样的艺术品了。
“这么好看,他不留着给他妹妹?”辰虞掂了掂,有些沉,怀表还在走,指针的每一下跳动都像微小的脉搏在他手心里震颤。只要上发条就能动,要是手机,不,要是人也可以这样就好了。
“嗯,他说他妹妹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