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就是住在这啊,我还以为你是来这打工的。”
“并不是,我父亲之前在这里工作,然后这里的老板和我爸的关系比较好。所以让我爸住在这边,他去年去世了,我便接手了他的位置。”
“这样啊,”他把烟掐灭了,似乎还剩了不少,但是他没有想继续抽下去了,嘴角还是那样僵硬的笑着,说:“都不好过啊,你应该也差不多二十出头吧,和高那家伙一样。”
“是的。”
“没事,别干太狠了,给自己留点空间。我就是这种人,社会压得喘不过气就深呼吸,松松散散我就扣紧腰带,可以向我学习一下。我老家是墨西哥的,那里的人从来不会因为生活的小事而放弃每天的卷饼和舞蹈。“
”哈哈,没想到你也是有趣的灵魂。”他的言语,让我心里多了些甘甜,确实如他所说的,我需要给自己放点假。忽然我想起来,自己今天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我的乐队今天还要去排练,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去环二区的街道演出了。
“怎么了?”
“能载我一程吗?”
“当然可以,想去哪?今天我就他妈的不上这个班了。”我俩放声笑了起来。
“灵魂烈火”是我们乐队的名字,一共就6个人——主唱、两个吉他手、一个贝斯手、一个鼓手也就是我,以及一个乐队的运营。乐队的工作室就设置在环三区的月亮湖边,一栋旧写字楼上。离我住的那栋居民楼只有三个路口,但是如果我要坐电车过去的话,中间会要绕不少路。
和杰克说的一样,街道上没什么人,现在临近下午6点,本来是下班,消费和堵塞的高峰期,但是没想到却如此冷清。等信号灯的时候,我注意到了路边的月亮湖。我记得小的时候,父亲曾带我来过这里——一抹洁白无瑕的月牙在湖中飘荡着,微风徐徐,湖的岸边绿化也非常不错,总是青翠一片。有时候还能看到三两垂钓的人。那时是夏天,现在是冬天了。
湖水几乎干涸了,甚至没什么波纹,连鱼的影子也看不见。岸边的泥土发黑发灰,也无人打理。空气里也飘荡着某种食物腐败的臭味,这让我才下咽到胃袋里的晚饭有些躁动不安。
听杰克说,他最近从他老板那听说了资源调整的事情,环三区很多当官的都吃了苦头。他们可能根本就无心来管理现在的环三区了。不论是环境,市场还是治安,环三区已经乱成一团了。
“如果我们这些送外卖的被帮派的爆了脑袋,我感觉老板应该顶不住。”抬头看见信号灯变绿了,杰克松开了刹车,扭动油门,往前驶去,又一边说道:“现在的暴徒确实也越来越多了,老板自己都害怕什么时候路上嗝屁了。好多人都辞职了,估计都像高一样,都想远离这里。”
“那为什么你还在做?”
“这为什么不问问你?你做门卫的没看到过什么火拼之类的?”他戏谑地开着玩笑,“说不定哪天换了个送外卖的给你送了个炸弹来。”
“没你那么夸张。”
他这一番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住户——“铁拳”文森特,楼里的人都这么称呼他。年纪比我稍大,两条手臂换成了机械义体,在工地上班,干体力活。据说背地里也是帮派成员,做打手。以前他还会去工地前与我打招呼,现在几乎就见不到他,好像一直窝在楼里没有出去过。
文森特是一个不错的人,话不多,但是为人诚恳友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加入帮派,也可能是有他自己的苦衷吧。在这个年代,似乎做出多恶劣,多极端的选择都是正常的。我最在意的还是那股铁锈味,也是让我心里最不安的味道——它好像是从文森特那双机械臂散发出来的。那双机械臂比正常人类的手臂要粗上许多,但是和文森特的体格还是没什么冲突。我曾遇到过一位检察官,他的手掌因为事故溃烂掉了,也换上了机械义体。不过他的义体看上去很昂贵,与身体的契合度很高,设计的也十分有艺术感。与之相比下,文森特的双臂粗糙且破旧,所以我也不知道这种铁锈味到底是来自义体上锈迹还是残留在义体上的血。
到达写字楼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了下去,我和杰克说让他先回去。他和我说,他愿意在外面等我,他不想回到那该死的充满油烟味的老鼠洞去。我谢过他的好意,便走向写字楼的大厅。
这栋写字楼的方位不是特别好,东西想通,南北的视线受阻。楼层不高,但是周围的建筑都要略高上一些,导致几乎看不到一点外面的景色。每次来到这,我都感觉很压抑,而且他们这的电梯最近还坏了,没办法只能走消防楼梯上去。
消防楼梯也是破败不堪,每个台阶上遍布都是些什么烟盒,纸巾,包装袋之类的垃圾。还有些上门小姐的广告卡片和不知名产品的传单。楼梯本来就很窄,结构也老化了不是特别稳固,每踩上一个台阶就会吱呀作响。
今天晚上吹起来一点风,但是都是臭烘烘的。不知道底下的杰克什么感受。我捂着鼻子推开了五楼走廊的门。
是那张唱片。挂在电梯间左手边的墙壁上,那是一张上面印着骷髅头和熊熊烈火的复古黑胶唱片,本来应该在五十年前就绝版的东西,每次见到都让我欣喜若狂。我还在上学那会,真的太喜欢听金属摇滚乐了。成绩很一般,学习也不用功,但是关于音乐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落下过。当时有两个乐队,我简直迷的不行——灵魂烈火和泰坦尼克。
泰坦尼克的歌词每次都是一堆骚话,但是每个节奏和呐喊都让我神魂颠倒。他们的工作室很远,是绿洲的郊区。每次他们办演出我都没办法去。而且他们不喜欢出实体唱片,我基本都是在电台里和盗版网站上下载来听他们的歌。十五年的老乐队,不知道现在他们怎么样。仔细一想,也有好几个月没听到电台上播放他们的歌了,可能我在医院昏迷的那会儿,他们已经不干了。
灵魂烈火,准确的说是一代烈火。他们的歌每次都有种从沉默中爆发的感觉,张力和响度都是顶级中的顶级,歌词也很叛逆,充满对社会的讽刺。可惜的是,主唱——“大脚怪”莫里斯·本在五年前被帮派的人砍了脑袋。一代烈火的时代便从此成为了历史。
我加入的时候,他们已经组上了新主唱,乐队也变成了二代烈火。虽然说还是灵魂烈火这个名号,但是歌的风格已经变了不少——毕竟从莫里斯死了之后,很多一代的乐队成员也离开了。我作为鼓手,补的是当时同样颇受欢迎的“死神”川治·龙的位置。
走廊里蔓延着一种老不死的感觉,就好像一座快被潮水腐蚀坏了的桥,看上去马上就要分崩离析,但是还是强撑着让人能够通行。积压在身上的疲惫感,让我的步伐变得很重。我现在就正如走在那座桥上的搬运工人,完全不能预测身上的重担会不会带着我和桥一起垮下去。
恍惚之间,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绝对不会错,是她。
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过载运作,靠蛮劲带动整副躯体向她的位置赶去......但是没走多远我便发现,她似乎并没有移动位置,而是自己无论如何接近不了她。我的双眼逐渐模糊,我的感知告诉我,自己要完蛋了。随着电子角膜显示红色的“运作故障”字样,我倒在了地上,连心脏跳动的声音我也听不见了。
一个穿着长裤和红白条纹T恤的男人站在墙边,电子角膜上正在浏览着什么。他的腰上挂着一个黑色的挎包,上面模模糊糊的是一个脏的不行的胖熊猫标志——那是“胖达”餐馆的图标——是杰克。
不知道趴在地上多久了,我的脖子需要用力扭动一下才能稍微缓解酸痛,勉强让头正了回来。杰克关掉了角膜的显示,立刻走过来仔细打量我的状况。我什么也没说,向他挥挥手。杰克的额头上全是汗珠,就和刚从泳池里泡了出来一样。
“没事吧,我在下面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寻思上来看你们排练,没想到乱打乱撞,在六楼看见你躺在地上。”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说:“刚刚正想去叫医疗服务来着,没想到你又醒来了。”
“没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大概明白,杰克应该是在为费用苦恼吧。如果我这是大事的话,我没有亲属,他又没办法直接脱身,是小事的话,光叫医疗服务的费用就能抵他一个月的伙食。我作为一个才没认识多久朋友,像杰克这样努力生活却又狠不下心的人确实很难做出抉择。
我的声道回路似乎有些阻碍,很难集中精神听清杰克的话,不过看他的样子我也知道,他在用他的办法缓解尴尬——大多是在开些黑色幽默的玩笑。我按下颈部端口的控制按钮,发现现在的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八点,排练还有一个小时就结束了。我想检查一下角膜的视觉记录回放,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的眼睛应该已经记录了她的影像。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发现......可能真的是我脑子出了问题,或者是我的颈部端口需要更新一下驱动程序了。我看到了通话记录,找到了为什么我声道回路会有异常——乐队的运营MISS·D小姐呼叫了我几十遍,留言都留了接近半个小时。我没去听她的语音,还是待会直接去工作室和她解释比较好。
奇怪,有一条老板转发给我的来自”绿洲环三区政府建设部“的通知短信。上面告知,环三区南部这个月底需要把所有居民迁出,未来会有一项重大政府项目需要使用这块土地。老板还告知我尽快和楼内所有居民亲口传达信息。
”给我支烟。“我向杰克说。
我看向某个窗户,那里摆着一束雏菊,在风里摆动着......
摇摆,我看见了死神的镰刀在天空中悬挂着,烈火将整片城市环绕包围;嘶吼,生物的细胞从底层向上呐喊,浑身解数;那是骷髅的双眼,漆黑里充满燥热,没有阴森和恐惧,节奏和灵魂从重鼓的中心扩散到遥远的边缘,现实的苦痛正在从我的双手逃脱到鼓棒的末端,一次又一次的猛击,就连我的电子角膜都快要被震撼脱落,全身的毛孔都在为这重重咆哮而绽开。这就是名为”金属摇滚“的毒品,我的灵魂需要它,请麻醉我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