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日晚间,在经历意外失散与分头探索超过二十五小时之后,探窟队伍终于在地底城镇的最低点,蕴含腐烂奥秘的古祭坛之上重聚。
受幻觉蛊惑,巴别尔持剑刺向自己的脖颈,毒血滴入血池。腥臭潮湿的风掠过,席卷苍白的尘埃,在石制穹顶灰紫色的冷光照射下,溶洞中一派寂静。
片刻之后,四人脚下的土地开始震动,轰隆隆响个不停,更多碎屑和尘土从祭坛上脱落,晃动幅度越来越大,平台上用于搭建图腾的人骨开始四处滚动,枯叶飘落。耶谢尔急忙伸手去抓,却没抓住,一个踉跄,险些掉下地面去。
蛇人向导压低身位,把绑在尾巴上的登山镐敲进石头里固定,另几人也及时俯身,避免跌倒后无法爬起。他们能感受到,中央的圆台正在往上攀升,花岗岩之间互相摩擦,站在祭坛附近,所感受到的震颤犹如经历一场地震。
“哗啦”——
直到祭坛上升到一定高度,蓄积在环形水槽中的污水开始向四面八方倾泻而出,很快被周围干旱的土地吸收,更多的腐臭味道发散出来。
受毒血的催动,脓血池中流动的血与肉开始凝结,犹如某种水生生物在水中不停游弋,生长成了一张深红色的大网,网的一端黏住地面,附着在不断上升的圆台底部,借力往外攀爬;另一端则深深扎进池沼的最底下,软组织彼此交织缠绕,受到向下的拉力而被抻直、断裂,很快又有更多菌丝补上,最终,从水平面里拖拽出了什么东西。
过了一两分钟,地面的震动才逐渐停止,平台也不再继续往上延伸。
耶谢尔第一个站起身,抻长了脖子往台阶下张望。
“你想去哪?”
托德拦住了他,登山斧锋利的刀刃与防毒面具只有几英寸距离。
他急促地呼吸,在另外两人把注意力转移回来之前,一把推开向导,拖着麻布袋焦急地跑下了祭坛。
“嘿!”
蛇人刚想追上去,却被尾巴上插进石头的登山镐绊住了脚步。
这时,耶谢尔已经踩着黏连腐肉和胶状物的石台阶跑下祭坛,站在红褐色的土地上。
恶臭与土壤的清香汇聚一堂,几乎使嗅觉感官出现错乱,但他不管不顾,只知道低下脑袋四下寻找,一根接一根骨头倒映在他防毒面具的镜片上,沾满人体组织与黏液,像被放进锅里熬煮搅拌,分不出哪一根才属于他的图腾。
“巫师”的迫切有迹可循。如果被拆解的图腾的其中一半无法被重新搭建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灵魂与肉体的连接也将逐渐消失,他不能再掌控这具躯体,亦不能更换新的宿主,必死无疑。
平台之上,先知和调查员互相对视。
“你翻过那些日记和文献了吗?我们完全来对了地方。”她歆快地粲然一笑,“‘血液病’的真正奥秘很快就能揭晓。”
外乡人站了起来,手里还紧攥着那把黑色的施法短剑,脖子上的伤口则早已愈合。
“我差点就要以为这是结局了。”他板着脸,但开了个玩笑。
“看起来你那边的情况更加险象环生。”先知打趣,“不用担心,我把你们带进来,就一定会负责把你们平安带回去。”
她将解毒剂放回腰包,又从背包里取出了一张备用防毒面具,递给巴别尔。
“保持清醒比什么都重要。”外乡人松开捏住的鼻子,扣上面具,瞥了一眼跪在泥地上四处乱挖的探险者,然后把辫子塞回防护服里。
“女士先生们,最好等出去再叙旧,”向导托德忽然插话,他吐出蛇信子,仔细品尝空气里的气味,“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话音刚落,又一阵石头之间的摩擦声自下方传来,平台底部与水池相连的阀门自动关闭,将剩余的腐烂液体封存。
台阶被拉长,耶谢尔蹲在柔软潮湿的土地里,手上沾满了污泥,他挖出许多根腿骨,又在这些腿骨里寻找最新鲜的那根。
“咔吧”,他抓到了一根用力一握就断成两截的烂骨头,恼怒地把它甩到了旁边。忽然,余光里,他看见了某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冒牌的探险者停止了摸索,缓缓回过头来:
由于平台上升,祭坛与关闭的蓄水池之间形成了空腔,一个纯黑色的巨型椭球从腐烂、乳化的尸体堆形成的粘稠液体内浮出水面,被躺倒着放置在空腔之内。
耶谢尔不可置信地凝视那处阴影,翻过身来,跌坐在地。
三名探窟者这时走下了平台,注意到他的异状,也把目光投向了祭坛之底。
那颗凭空出现的黑色椭球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两头都与祭坛的台阶紧密相接,凭肉眼判断,完全无法塞进水池底下,更不用说被拽出来。
看到这颗球第一眼,仿佛有无数条带刺细胞的触须,从后方扎进了巴别尔的头皮,一股酸麻的刺痛沿着脊髓往上爬。
他恍然意识到,“诅咒”和幻觉还远远没有结束,除了先前怀疑的饮食下毒和曼陀罗药粉的影响,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从他在医学研究院看到“年轮”符纹照片的第一眼,就开始和他的自我纠缠,诱导他重返维也纳斯,一步一步踏入陷阱。
这种变化就像水滴渗透进海绵,微不可察,却逐渐积水成渊。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所有声音都来自大脑之中,他甚至听到,黑色的椭球里发出了声音。
“喂养我……”
它低吟、呢喃,像一个稚嫩沙哑的童声,纯真中透露出邪性。
“饥饿……”
“喂饱我……”
顿时,他又看见了那个丑陋的头颅巨大畸形的婴儿,它脖子上堆积的皮肤成了用于呼吸的鱼鳃,伸出肉翼、触角和长山羊角的血盆大口,嘴里挤满了人类眼球。它的触须代替短小的四肢戳穿了卵壳,贪婪地汲取脓水里的养分。四周都是散发恶臭的仪式祭品。
直到视野重新聚焦,那一系列幻视与幻听才溜出他的大脑。
“……掌握到的资料看,这已经是一座被使用过的废弃祭坛,那它到底孕育出了什么东西?这颗球吗?”
“听着有点恶心……”
他面前,先知和向导正在远距离观察那颗黑色的圆球,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可以肯定的是,这座祭坛存在了至少一千多年,在拉铎王朝之前就已经被‘讥命’打造了出来。”
“‘讥命’?”托德问。
“(这座)地下城镇的开凿者。”安德娜和巴别尔同时回答。
“不过,这些胶状尸体又是从哪来的?”先知沉思。
“塌陷坑在去年十一月前是座矿洞,”调查员说出了自己的推断,“矿洞曾沦为肉知论学派的抛尸坑,洞内堆积大量的尸体。多半是有人把尸体搬了下来,泡进池中。”
“所以……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这座祭坛和这颗球一直都在吸收藏尸坑里的尸体溶解流下的血水和腐烂的人体组织——就像一块海绵。”难怪施法询问“在此迷失之人的踪迹”时,血池给出的答案十分模棱两可。先知自顾自地点点头。
“呕……”蛇人感到更反胃了。洞窟探险和血腥猎奇,对他而言可是彻头彻尾的两回事。
“对了,我们当时走散以后,你去哪了?”她又问。
“我们搜遍了塌陷坑,也没见到你。”向导拍拍胸脯缓解了一下,补充道。
“我当时没有掉到洞底,而是掉在垂直洞窟上层的一个凸出平台上。我就在那儿遇到了这名自诩的探险者,他自称耶谢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