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二听罢,很是惭愧地答道:“何师长他去年追随中山先生护法,南下广州,暂时留下我们这班弟兄在此待命,无衣无饷,实在是没办法,才做这种羞辱先人的事,还望孙掌柜海涵。”
这孙远哲虽然不在军政两界,但作为商人,对政坛的大致变动还是有所耳闻,知道冯老二刚才说的何师长南下之事,是说民国六年时,皖系段祺瑞在打败张勋复辟后,以“三造共和”的民国大功臣自居,解散了国会,重新组织政府选取总统。孙文对此极为反对,以护法为名,率领同盟会旧将南下广州另立中央,与段氏的北洋政府分庭抗礼。
这位何玉峰师长,就是去年只身随孙文南下,他的部队暂时留在了荡山湖一带,冯老二随后自承,他原本是何师长部下的警卫团团长,何师长南下投孙文后,北洋政府就不把他的部队列编了,要遣散他们,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落草为寇,靠着打家劫舍度日了。
冯老二这帮人毕竟是正规部队出身,与那些乌合之众相比,战斗力根本就不在同一个档次,没多久就在荡山湖这方圆数百里名声大震,部队非但没有减员,反而各路大小匪股闻风而来,纷纷加入,越来越大,等到三年后的民国十年,孙远哲的两个儿子孙宇珍、孙宇瑶下定决心上山落草时,这支队伍已经集合了荡山湖一带大大小小数十股土匪,有数千人头,新旧长短枪支算在一起也差不多有千枝之多了。这是后话,暂时按下不表。
回头说这孙远哲,因为当年的一张收据意外从土匪这边脱身后,他开始琢磨了:父亲那辈靠科举博功名,当官捞钱;他这辈靠生意,也赚到了些钱;但再到下一辈,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读书靠不上,做生意更靠不上,赚了钱反而还是祸害,手里有枪才是硬道理。主意打定后,就把两个儿子孙宇珍、孙宇瑶,通过关系托付给了本地在青帮中地位极高的张聘卿名下挂了个名,这位张先生原本是个教书先生,后来成为青帮的“大字班”辈,在帮中辈份极高,在南京、上海都有自己的大宅院子,为了扩大自己势力,也是到处广收门生,与南京的张飞、南通的张锦瑚都是青帮大佬,三人结为盟兄,并称“南清三老”。
从此孙家在土匪圈里有冯老二照着,在帮会这边兄弟俩又是新加入的生力军,老家宁城的这院子,也就从此黑道无人敢打主意了。可是黑道这边是摆平了,白道这边麻烦的却来了。
孙家与冯老二结了这层关系后,土匪们自然不会再来打劫,但孙家院子就在这交通要道上,土匪们长途打劫路过时,难免就会登门歇个脚,孙家也投桃报李,在土匪们实在困难时接济点粮食过去,大家相互给个面子,原本也就这么相安无事过着。
但偏偏到了民国七年时,原北洋陆军第五师师长张树元来山东出任督军,他上任后,与毅军统领常德胜、徐州镇守使张文生,三军合力,试图一举将境内土匪肃清。如此一来,与土匪关系一直暧昧的孙家,就被北洋军队最先关照了。先前当地驻军统领,和同盟会多少有点瓜葛,对孙家与土匪的往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可张树元原本就是段祺瑞的皖系军阀,一向视在广东另立中央的孙文为乱臣逆贼,于是孙家这张有何玉峰师长签名的资助革命收据,就不再是革命功勋的证明,反而成了与孙文一伙的分裂中央反动分子证据。
如此一来,孙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官兵三天两头以清查匪清来敲诈勒索,孙远哲一开始抱着花钱买平安的想法,对官兵四处打点,但后来发现越打点越没完没了,孙家原先靠的是与孙文同盟会的这层关系,而这山东督军张树元却是最恨孙文,这种最根本路线之争,只能是你死我活,靠钱怎么可能搞得定呢?
孙远哲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却始终想不出个办法解决问题,人一旦活着看不到盼头,身体就如风中残烛,最终于民国九年一病不起了。
临死前,他把两个儿子叫到床前吩附道:“他们高层的事,我也不懂,咱们家既然已经牢牢地贴上孙文这张革命党的标签,以后你俩也就别再瞎折腾了,就跟着孙文这帮人走吧,别在意一时的得失,留在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管它什么世道什么年代,跟对人才是最稳妥的生意,家里有人才是最大家业。”
说完,又让人把那张为革命捐款的收据拿过来,继续交待说:“他们说会连本带息带咱家这笔钱,就算真会还,你俩也不能要,连这样的想法都不要有,心里有了这想法,这东西它就不灵了,这些年来,它是咱家的护身符,要一代代要传下去。”
兄弟俩哭得泣不成声,含泪说好。大哥孙宇珍心里是一片茫然不知所措,但弟弟孙宇瑶内心里却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以致于他甚至盼着父亲赶紧闭眼离世了。
孙宇瑶心里到底生了什么念头,让他能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