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迅速似箭的话从薛非脑海里射过,从一端到另一端。他此刻好像又回到了刚来英国的时候,对这些英语单词的对话感到晦涩又陌生。
他甚至抬头盯了几秒钟那惨白的天花板中的一点点裂纹,来排列‘心脏病’的拼写。
医疗检测报告的白纸被摆在了他和巴顿之间的床头柜上,视线木讷地跟着医生收回的手,薛非又看向了他口罩下的脸,想要确定公布这个消息的声音来源。
“另外...小非,我们前面还在你的体内发现了正在溶解的某种激素,”
由医生代为‘宣判’后,没有顾虑的薛虎才摊开手坦言提到,
“虽然这种可能从外进入的激素从品类和含量上而言,并不会触犯兴奋剂的规定,但其有近似的刺激效果,而凑巧的是你的身体对其过敏,”
“尽管大多数人面对过敏源的第一次,并不会触发过敏症状,但你踢了一赛季的比赛,当时处于高负载的身体状态,勾出了一直隐藏的心悸,晕倒在了球场…”
医生从口袋里拿出手拉下了口罩,口齿清晰地补充着,就像为了确保履行他的职责义务,
“年轻人,你还有大把美好时光,出于对生命健康的保护,或许你应该考虑从事另一个事业了。”
要不然说医生既是天使也是‘恶魔’呢,仿佛知趣,留给他空间,又好像是死神紧着下一次赴会,医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汇进了医院一片同色的白,这种颜色似乎也没那么神圣了,还有些无情。
薛虎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迎着父亲的目光,是少有的柔和。
就跟大多数东方男人的传统风格一样,薛虎常以冷肃又规矩的模样对待儿子,尽管不太熟练,但这个困难的时候,他想让薛非感受到他的支持。
“人的一辈子还很长,小非,我很高兴你能选择足球运动员这个职业,你知道我对它的热爱。”
是啊,不然为什么你会突然消失呢?
往事回拨着一幕幕,原本陪伴在他和妈妈身边的父亲,每个周末带他去公园踢球坐游乐车的男人,在那一天不辞而别,让放学回来的他能从街坊邻里的口中听到‘离婚’,对于一个小孩来说生疏而又遥远的词汇,成了其他同龄人摔在他身上的鞭炮。
比打屁股针还要伤心的薛非扑在了母亲的怀里,用这个刺耳的词质问着父亲还会不会回来。
“你的爸爸是一个混蛋,但他踢球的样子很帅,”
母亲如此回应,这天剪去长发的她握着儿子的小手,薛非也感受到她的温凉,
“爸爸妈妈没有离婚,爸爸是收到邀请去国外工作了,给人家当足球教练。小非要相信爸爸,你跟妈妈一起等着,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可惜母亲安慰他的话语其他小孩听不到,薛非只知道打那天起,热闹的街堂巷弄再也没了他的玩伴。六七岁的小孩懂什么呢,他们只是排斥一个‘没爹’的孩子,却不会意识到话里的恶意。
正如莫名其妙的开端,三年后的清晨他揉着惺忪睡眼来到客厅,意料之外见到了这个熟悉又生分的身影,坐在沙发上看体育新闻。除了肤色晒得更黑,近四十岁的男人好像也没啥变化。
也不知道是该怪他的离去还是冲向他索取,呆立的薛非有些手足无措。
他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碰的蓝白足球,此刻被翻了出来洗净灰尘,正停在阳台的地面上。那滴滴溚溚的水渍增大了折射,外皮上闪烁着天空远远投来的光芒。
父亲从随行的行李还端出了一个硕大的盒子,外包装精致又酷。在少年好奇又渴望的心理下终于被打开,里头是一双正合他脚码的银灰色球鞋,这是他至今都不会忘记的生日礼物。
小孩情绪变化的快,十岁的薛非将这长久日子里的难过和不解抛在了脑后。
那一晚的母亲笑靥如花,弯月般的双眸任谁见了都知道喜上眉梢,他只知道自己吃了平常少有的一桌好菜,甚至还灌了半瓶汽水,母亲难得没有管教他。
第二天,父亲告诉薛非说要接他去国外练足球。
或许是因为父亲信守诺言回来了,或许是薛非不愿意再看到他走,又或许是从前在耳濡目染下,对足球的兴趣仍未泯灭,他答应了父亲一起前往现代足球的沃土——英格兰。
最开始母亲是跟他们一块上了火车的,匆匆的收拾一阵后,等待的签证获批成功,一家三口到了省城的机场,乘上飞往异国他乡探索足球梦的双翼。
经连云雾中的好一阵颠簸,才慢慢趋向平稳,隔着厚实的机窗玻璃,降低高度的客机让他俯瞰了外面模糊得仅有720P的景色。
在这个典型温带海洋性气候的世界里,在这个炸鱼薯条和左侧行驶的小小王国,在这个阴雨霏霏的日子他们终于登陆英伦三岛,旅居英格兰。
父亲在克劳利俱乐部的附近居民区租了一套房子,就此他们成了当地的老外。直到后来有了他的妹妹,考虑到成长和骨子里的文化脉络,母亲决定带着她回国居住。
得益于信息技术的进步,分别两地的一家人联络远比那三年要方便和轻松,薛非由衷为他妹妹感到高兴,没有经历过他曾经的孤独。
旅英至今十二年,按薛非他们的习俗来说,已是一轮岁月。
克劳利的教练们从没想到他这个亚裔小子能成长得这么迅速,176的身高,不错的身体对抗能力和跑速,球商更是透着东方思维的细腻和学院派的从容。
在球队协力帮助,他拿到了一季曼城的青训营资格之后,薛非的战术理解又增进不少。教练们最终提议薛非从右边后卫改为中场,至此登陆了一线队,用球迷的话说,从小培养的他就是球队的太子。
球队连续晋级的两年后,薛非在中场如鱼得水,踢出了优秀的数据和出勤率,并在球队登陆英甲大换血的时候,担任了副队长一责,英甲的红魔鬼也有了他的专属助威歌声,称呼他为‘金色太阳’。
当英国佬翻遍那个国度留洋的履历,期待他们这个小小俱乐部的妖人能够展望那些前辈的成就时,刚刚回归德甲不久的法兰克福注意到了他,并抛来了橄榄枝。
“现在上帝你老人家让手底下来通知我这个天才,还没打开存档游戏就结束了?!”
薛非哀嚎一声,终于愿意闹明白问题的他,都打算去教堂给上帝找点事了。
哪有这样子欺负人的?!!
可能是当年哭净了眼泪,也可能一个人的性格是从小注定的,乐观的薛非此刻真有些没心没肺的模样,他哭不出来,又不知道怎么闹腾,只是盘算好的一切成为了泡影。
“也怪我太自私了,小非,你应该自己决定人生道路的,或许这次就是一个机会。”
瞅着他没有夸张的一蹶不振,或者寻死觅活的,薛虎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感叹儿子的心大,这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坚韧,一改愁眉振奋地说道,
“你要有什么需要就喊爸一声,我去外头休息会。等明儿出院了咱爷俩好好喝一杯,再想想往后怎么个事。男子汉大丈夫,没有过不去的坎。”
“爸你去歇着吧,我再冷静一会。”
摆了摆手,薛非示意自己无妨,让老爹开溜。
随着薛虎出去合上了门,病房重回安静的氛围,这是让薛非在医院难得感觉到的好处,他需要空间思考。
尽管他听说过有其他球员因心脏病在场上昏倒的经历,但从未想过能发生在他的身上。
一段意气风发的年纪,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身上。
隐形病根有时候就是这么可恨又丧心病狂。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这次的回想不是忆往昔,薛非拿出当年学英语的劲儿琢磨医生和老爹的每一句话,手在两侧脸颊也使劲揉着,想从这迷糊的事件面团中抽丝剥茧。
“小子,你为什么这么‘幸运’,”
听到烦人的声音,他才想起巴顿这个老小鬼在一旁目睹了一切。他可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说句‘我很抱歉’,也是瞧见了薛非状态正常,老头又用诙谐的语气开口打趣,
“让我在愚人节听到了最出人意料的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