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把梦迪送回去时,她心里就有另一番打算:可以名言正顺地给家里寄钱了!
果然,梦迪在四川的近四年里,她每月要寄去三十块钱,三十斤全国粮票!而梦迪的口粮只有九斤!
梦迪回来以后,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寄钱、寄粮票了。
孩子们也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能吃,一天比一天费,她家虽然还不至于像那些男孩子多的家庭,已经弄得不够吃,但也是紧紧张张勉强够。粮票不能再寄了,她已然觉得内疚,钱是不能一点不寄。再少,每年,也要出去一二百块。寄走的每一分,都是牙缝里抠出来的。
别说孩子,她和萧长元的内衣内裤,也都像百衲衣。好在,翻到外面的的确良假领子,使他们看起来还算体面,那还是向上海人学的。
哪有闲钱扯布给女儿做新衣?家里的底细一样一样地,在她脑海里过目。
突然,她眼前一亮,对了,当年进疆那身白底蓝蜻蜓的袄裤!她根本没穿过多少天,还是新崭崭的呢!给女儿改身新衣服!
她兴奋起来,毫无睡意。那身花布,是她饿了一天肚子跑遍遂宁城,才选中的!她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花布!
对,把那身衣服改给女儿穿!不能白放着它!
排练节目,每天下午放学后才进行,有些男同学早耐不住溜了号,要不是萧梦迪活扯死拽,刘文格也早就溜走疯玩去了。
娄老师的每句话每个动作,她都认真听认真学。刘文格和她紧挨着,文格在空中笨手笨脚的抓苹果动作、扛着看不见的苹果篮子扭动厚墩墩屁股的滑稽样,惹得她几次要笑出声。
不过,娄老师倒挺热心地,手把手教文格摘苹果、肩扛篮子腰肢轻轻左右晃。她想,如果是詹五一,早不知又该吃老师多少个毛栗子了!
詹五一,是班里的活宝,浑身又脏又破,有两坨天然的红脸蛋,家是甘肃定西的。他家七个娃娃,他是老四。
别看刘文格对她,就像是她的一条尾巴,对别的老波佬孩子,当然,除了指导员连长家的孩子,总是看不上眼的,特别是同桌詹五一,两人经常对吵。
詹五一呢,在班里调皮捣蛋,一向是出了名的。
娄老师虽然一脸严肃,同学们一般见了他大气都不敢出。但,没练几天节目,詹五一就憋不住了,不是捋胡子的动作像刮猪皮,惹得同学们乱笑!就是“亚克西亚克西!”吼得太响,跺脚时就差没把脚底下跺出坑了。
急得娄老师额头直冒汗,大喊“詹五一,捋胡子的手咋跑鼻子上去了?!”、“长耳朵没,詹五一!”、“詹五一,那只脚那只脚,左右脚都分不清!猪脑袋?还是人脑袋!”
为了能在六一那天,登上俱乐部的大舞台,萧梦迪练节目时,更卖力了。
妈妈为了给她做新衣,光拿着旧报纸裁样就跑了好几家。甚至,妈妈还去了张英姿家,请教王眉娥老师,
根据王老师的建议,打算做成连衣裙。妈妈本想做成衣服裤子的,那样穿的时间多些。她知道,妈妈平时很少去上海人家里串门,更别说去求上海人。
每天夜里,他们都上床了,妈妈还在黄漆斑驳的小圆桌前剪呀缝的…
离“六一”还剩一个礼拜时,娄老师终于宣布了人选名单,五个女同学的《苹果丰收》舞,竟然没她萧梦迪!
当时,她就傻了!她一千个一万个想不通!
不说别人,她绝对相信自己比刘文格跳得不知要好多少倍!而,刘文格却堂而皇之地要上舞台了!除了刘文格、其他四个,爸妈当中,至少有一个是上海人!老师,你是嫌我穿得破吗?六一那天,我会有新衣穿的!老师,你嫌我啥呢?
“詹五一,《大寨真是亚克西》,你别练了!”娄老师的话音未落,“乌拉!自由啦,解放啦!”詹五一吹着欢快的口哨,一蹦三尺高地,跑出了预备班教室。
教室外,很快传来詹五一喜气洋洋瓮声瓮气的歌声:
“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
我每天早晨赶着它们到池塘里,
小鸭子对着我嘎嘎嘎嘎地叫,
再见吧,小鸭子,我要放学了;
再见吧,小鸭子,我要放学了!”詹五一把歌里的“上学”改成了“放学”,还特别多“嘎嘎”了几声。
萧梦迪难过得要死的心,立刻,舒服了不少。
那天下午放学,萧梦迪在俱乐部操场小公路边的那两行小钻天杨前,磨蹭了好久。
前面预备班教室里传出《苹果丰收》熟悉的歌声,一棵棵手指粗细的小钻天杨在晚风中欢唱,井台边的那棵老胡杨,在夕阳里默默地泛着红光。
晚上,收拾好书包,萧梦迪给梦晨、塔里洗完脚,看着在灯下忙碌的妈妈,嘴唇翕动了好几次,也没能开口。
以后的几天里,萧梦迪每天傍晚还是和往常一样,听到“当当当”下班的钟声后,才回家。
她却越来越恐慌,害怕“六一”一天天的逼近。
六一前的第三天,妈妈把一件漂亮的新裙子,一件白底洒满一只只天蓝色小蜻蜓的连衣裙,捧到她面前,非让试试不可。
她低着头,听任妈妈摆弄,忍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恨不得一头扎进土里!
她宁愿不吃鸡蛋,不分瓜子,不穿新衣,也愿意“六一”那天,永远不要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