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有两处北门,一为“德胜门”,一为“安定门”。京师之北属玄武,玄武主刀兵,所以,朝局用兵,往往从德胜门领兵出征,从安定门得胜还朝。
寅时初,随着太和殿前祭天完毕,增援贺兰山的明军也开始动身了。曾铣策马压阵,立在德胜门的左侧,通明的火光中,他的目光茫然地停留在“德胜”二字上。数千将士披挂整齐,负坚执锐,从他身边齐步跑过,陆陆续续地穿过城门,向着漆黑的地平线进发。这些都是由曾铣二度挑选出来的将士,虽然一个个久疏战阵,但总体差强人意。
徐阶纵马飞奔而来,蹄声急急,尘土飞扬,不一会儿,那马绕过行军队伍,在德胜门前驻了蹄。徐阶看着茫然的曾铣,笑道:“这个家难当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曾铣淡淡一笑,茫然成了坦然,久居边关,出人意料的恶劣情况总是有的,“你还差我一口棺材。”
徐阶的神情倏地严肃了:“棺材怕是没有了,皇上让我把这个给你。”
曾铣这才看清徐阶的怀里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那盒子不过是寻常百姓家的物件,材质并没有什么稀奇,大小看上去刚刚可以盛下一个人头。
“仇鸾已经在槛送京师的路上了,还要几日才能入京。我准备这个盒子,本来是想用来盛仇鸾的人头的。可惜,出征太匆忙,今日祭天,太牢,少牢都没有,只有酒水肉干,砍了仇鸾的头祭旗才好呢。”
徐阶一边说,一边把木盒递给曾铣:“皇上在里面装了另一样东西,你看看吧。”
曾铣掀开盒盖,隐隐的灯火下,木盒里躺着两条红艳艳的女人抹胸,抹胸是丝绸的质地,还用金丝镶了边。曾铣捻起其中一条来,一脸疑惑地问徐阶:“这……”
“这是锦衣卫从延绥镇带回来的,据说,是仇鸾领着大军抱头鼠窜时,俺答送给他的‘礼物’,一条送给他这个宁夏总兵,一条送……送给当今皇……皇上。”徐阶实在难以启齿。
“岂有此理!”曾铣勃然大怒,猛然把盒子掷到地上,如此奇耻大辱跟骑着大明的脖子拉屎有什么分别,他恶狠狠地盯着手里那条红色的肚兜,“师出之日,有死而荣,无生而辱。我要用这东西勒断俺答的脖子!”
“恰恰相反。”徐阶说道。
曾铣怔住了。
“皇上让我告诉你,死很容易,死得其所很难。此番用兵,务必按计策行事,不可意气用事。万万不能为了成就个人之小义,而误国家之大义。陆炳很重要,贺兰山,河套很重要,而你曾铣,也一样重要。”
曾铣哽咽无语,沉吟良久。士为知己者死,但其实,知己并不希望士因他而死。如此知遇之恩,何以为报?
曾铣对徐阶拱手说道:“劳烦徐尚书回禀吾皇,曾铣受教了,微臣定会好好活着,一直到看见皇上大明中兴,盛世繁华的那一天。“
***
寅时过了。从太和殿前祭完天,朱厚熜走在回乾清宫的路上,吕芳提着灯笼跟在他的身边,微微的灯火借着月光点亮了前行的路。此次用兵是急中之急,一切从简,出兵祭天更是象征性的。
百官见到连日未露面的皇上,心中的猜疑去了一大半。言官本来跃跃欲试的舌头,也被皇上焕然一新的气象堵住了嘴,心中对皇上的不满逐渐变成了对自己先前看法的怀疑。背地里,本来一个比一个意见大,现在见了面,一个个又是磕头,又是直呼万岁。
祭天完成之后,曾铣领兵走了。朱厚熜正式向众大臣宣布,以后早朝改为五天一次。一时间太和殿前,议论纷纷,各种论调甚嚣尘上。
朱厚熜却笑而不语,事实上,他瞄准的是一整套京察制度,只是眼下时机还不成熟,他先抛出这个烟雾弹似的话头,给大家一个皇上怠政的信息,让各部官员先放松下来,剩下的等到前线战事结束之后再说。
步行至保和殿的后左门,一阵冷风倏地吹来,吕芳不由地裹紧了身上的衣服,随即提议道:“主子爷,抬舆早就备好了,还是……”
朱厚熜摆摆手,迎着这股冷风,他的内里反倒生出一团火来,有【本草纲目】的加持,区区一阵冷风自然奈何不了他什么。每日待在宫里,出门又有抬舆坐,这样好的一身天赋,徒然浪费了,岂不是十分可惜?
朱厚熜倒是挺想找个师父练一练,且不说短时间内成为什么武林高手,纵横沙场,杀个七进七出,至少再次面对刺王杀驾的事情,自己也好有还手之力。
虽然,他手里还有烛龙,但是,邵道长那件事情提醒了他,倘若对面是一个精通武艺的刺客,烛龙在朱厚熜手里非但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反倒会让自己陷入危险被动的局面。
普天之下,要论武艺,锦衣卫不敢说是天下第一,也至少是天下第二,从锦衣卫里面找师傅,自然是合适的,而眼下锦衣卫指挥使陆炳身陷重围,锦衣卫指挥佥事沈炼又身负重伤,还有谁能当皇上的师父呢?
思索间,朱厚熜和吕芳走到了乾清宫。
三个人影正在乾清门前候着,两边瘦削的矮个子架着中间的一个高个子。没有皇上的口谕,他们进不了内廷,见着朱厚熜走近了,两个矮个子搀扶着中间的高个子缓缓地跪下去,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拜见皇上。”
吕芳抢在朱厚熜前面先行几步,把灯笼探到那三人的脸旁:“谁让你们来的?”
“皇上。”跪在最左边的是李时珍,“我拦不住他,他要是死了,皇上可别怪我,也并非是我医术不济。”
作为第一天上班就跟领导吵架的倔驴李时珍,没想到这世界上竟然还有比他更倔的,朱厚熜已经想到是谁了。
果然,跪在中间的高个子是沈炼,他脸色惨白,虚弱地说道:“皇……皇上……”他还要叩首。
朱厚熜向前几步,架住沈炼的手肘:“行了,你多说几句万寿无疆,朕也不见得能多活几年,只有你们好好活着,大明好了,百姓好了,朕才能好。”
“我……我……”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伤势太重,沈炼迟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跪在最右边的沈雨婷忍不住开口了:“还请皇上不要责怪我兄长,兄长是为了我来的。”
“为了你?”
“是的。虽然,太医院有皇上的口谕,禁卫森严,但是,兄长还是担心我的安危。毕竟,我们……我们坏了朝中某些大臣的好事……”沈雨婷低下头去,揣度朝局的话不敢多说。
李时珍补充道:“这些天,沈炼每夜都要做噩梦,喊叫声极为惨烈,我想,这心病还需心药医。”
朱厚熜明白,沈炼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是,这种勇敢果决的人,同样有一个通病,就是自尊心较强。
之前,沈炼让沈雨婷去西直门诱敌,本是无奈之举,害得沈雨婷深陷险境,受了枪伤,差点酿成大错,还好锦衣卫及时赶到。即使,沈雨婷从来没有怪过她的兄长,可是,想必在沈炼心里,他一直原谅不了自己。
“为什么不早说?”
话一出口,朱厚熜就想到答案,在沈炼心中,万般心疼自己的妹妹,国事也要先排第一位,所以,一直到曾铣出兵之后,他们才急急忙忙地来了乾清宫。
朱厚熜细细想了想,随即提议道:“那这样吧,你们从太医院搬来宫里内廷吧,就在乾清宫左边的厢房住下,那里平时也是给几个值班的太医住的。后续一应所需从御药房领取,一直到沈炼痊愈为止。”
“多谢皇上。”沈雨婷噙着泪恭恭敬敬地磕头,额头撞击石板发出扎实的一声“砰”。
朱厚熜说道:“要谢谢李太医,太医院和宫里两头跑,他也挺辛苦的。”
沈雨婷望向李时珍,正要磕头。
李时珍连连摆手,说道:“医者仁心,分内之劳,无足挂齿。”
于是,沈雨婷躬下去的身子又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