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总是第一个赶到乾清宫的,严世蕃如影随形,紧紧跟在父亲的身后。徐阶呈递完资料,就一直在正殿等着,严嵩一只脚踏过门槛,眼睛便看向了一旁的徐阶,徐阶不敢去迎那目光,自顾自地低着头。严嵩父子俩行到正殿中间,一前一后地跪下去磕头行礼。
正殿里火药味忽地浓了起来。朱厚熜端坐在龙椅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三个巴掌大小的荷包。四个荷包均由丝绸缝制而成,颜色各异,一红一绿一蓝。
“起来吧。”朱厚熜目光平静,一一举起三个荷包,“道德经云,我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想必徐阶也学到了三分之一,所以,阁老不用担心,徐阶之前有要事来报,朕便让他在这等着了,不是来争头名的。”
严嵩缓缓抬起头来:“徐尚书实心用事,实乃大明之福。倘若我朝臣子都如徐尚书这般,大明盛世,万年不休,老臣也得向徐尚书学习才是。”他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这微笑让徐阶如坐针毡,徐阶拱手作揖:“严阁老,过奖了。论治世能臣,公忠体国,无人可出阁老之右。”
党争和互相吹捧都不是朱厚熜请他们来的目的。朱厚熜看向严世蕃:“要论才能,徐阶比不过严世蕃。”
严世蕃赶忙拱手:“皇上过奖了。”细细想想,他忽地明白皇上这句话的要义,紧接着说道,“启禀皇上,盐运司南下寻盐的第一批银子,已经在回京城的路上了。”
朱厚熜和徐阶都是一惊,这才几天,盐运司的人怕是都还没到各个地方,第一批银子竟然已经在运回京城的路上了。
徐阶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想起皇上之前问他要解决办法,他却只能说一句“才疏学浅”,他彷佛体会到了皇上的“不可为之事”,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朱厚熜默算了一下时间,贺兰山的北风可是不会等人的,这第一批银子来不及了,他说道:“朕已决定出兵贺兰山,前线将士命悬一线,朕等得起,可他们等不起。”
严嵩说道:“兵部尚书毛伯温买官卖官,收受贿赂一案,三司已经查实,只是卷宗尚未整理完毕,所以老臣迟迟未能上报皇上。老臣以为,可以先将毛伯温抄家,一应家资,充作公用。”
“准了。”朱厚熜压低眉梢,“卷宗朕就不看了,朝中买官卖官,结党营私,朕相信绝不会只有毛伯温一个人,但是,论语中也有一句,‘过犹不及’。所以,仇鸾毛伯温一事到此为止。至于仇鸾,不杀此人,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慰将士,而毛伯温,按大明律法,从轻判吧。”
听到事情到此为止。严世蕃脸上难掩欣喜。
徐阶五味杂陈,但也无话可说。所谓,攘外必先安内。眼下要出兵贺兰山,朝廷内若是大兴牢狱,激反了贪官污吏,那整个大明便彻底陷入内忧外患的万劫不复之地了。皇上此举的确情有可原。
“老臣遵命。即刻将毛伯温削除官籍,抄家查办,发配边疆。”
严嵩话音刚落。吕芳领着一身粗麻布衣的曾铣走进正殿,跟在最后面的还有户部,吏部,刑部等各部尚书。
从大门到正殿的正中央,曾铣的每一步都走的举重若轻,他扎了头发,理了胡须,眉角和鼻梁的伤口清晰可见,浑身上下干净了许多,心里可能蒙了尘。他目不斜视,挺身从严嵩父子俩身边走过,根本没把二人放在眼里,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龙椅上的皇上,缓缓往前走。
严嵩压低目光,面无表情,严世蕃的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后来的各个大臣率先跪了行礼。
看着曾铣默不作声地越走越近,吕芳按捺不住,想要上前拦曾铣,曾铣一提衣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五拜三叩:“罪案曾铣见过皇上,吾皇……”
“好了。”朱厚熜摆摆手,打断曾铣客套的话,他环顾众人,一张一张表里不一的脸,他嘴里长久吐出一口气,“你们不愿意跟朕说说心里话,那朕就跟你们说说心里话。”
正殿里鸦雀无声。
“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朕知道曾铣心里有委屈,朕也委屈,朕相信严世蕃心里也有很多委屈。”朱厚熜看向严世蕃。
严世蕃的心抖了一下,立马低下头:“微臣不敢,微臣身上一丝一粒,一厘一毫皆出自皇上的浩荡天恩,哪里还敢有什么委屈。”
朱厚熜不以为意:“你们有委屈可以跟朋友骂,或者回家里骂,那朕的委屈又可以跟谁诉说呢?”
此言一出,正殿里的人全都趴在地上。
徐阶和严世蕃的脑子都在飞速运转,难道自己说的话已经漏到宫里来了?到底是身边有“奸细”,还是锦衣卫手眼通天到了这个地步?
朱厚熜继续说道:“朕十三岁入主皇宫,皇考皇妣福薄早逝,这么多年,朕的身边只有你们这些大臣,朕的委屈就只能跟你们这些大臣说。朕知道你们难,朕也难,既然如此,那大家都勉为其难。心里有委屈,躲在家里跟家人朋友骂一骂,朕不怪你们,但是,谁也别想着撂挑子不干了,全让朕一个人难。”
殿外寒风凛凛,众人听得汗如雨下。
“曾铣听了!”朱厚熜看向曾铣。
“罪案在。”曾铣抱拳拱手。
“着北京兵部尚书,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即刻前往延绥镇领兵,不得有误。”
曾铣五体伏地:“臣领命,谢皇上圣恩。”
“朕决定出兵贺兰山,全力解救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和前线战士,尔等心中可能还有诸多不解,甚至认为朕是意气用事。此战,不只是为了救那数千人命,更不是为了朕的发小,而是关乎大明国本。朕曾听一位伟人说过,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唯有先打赢这场战,让俺答数年不敢犯我疆土,咱们才有时间,才有精力,腾出手来治好我大明的沉疴。兹事体大,还望诸公务必上下一心!”
“皇上圣明!”
二十年了,皇上第一次如此推心置腹。徐阶一时哽咽。曾铣咬着牙,他开始相信徐阶那天在狱中所说的话了,明白了皇上的心意,他的意志也更加坚定。各个大臣的腰杆挺得比以往都直,就连吕芳也目光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