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清慈的琴音是绝色,很多人都这么说。
亦听很多人说,有着什么样心绪的人,会弹出什么样的韵律。
可是弹出那样柔和温暖韵律的清慈,为什么却是个性子如此令人捉摸不透的人?我常为此感到费解。也因此,每当他专心致志地坐在琴台前拨着那些弦丝的时候,我会悄悄坐在窗外听,然后透过竹帘细细的缝隙看向他的脸,看他手指翻动时的优雅,还有他专注的神情。
直至那些被他琴声所吸引的神女们翩然而来,用她们温柔的笑、绚烂的水袖缠着他,将他从琴台边缠至卧房。
清冷又放浪。
遇见清慈前,我很难讲这两个词联想到一块儿去。
但他偏巧便是这样一个人。
或者,一头凤。
可令我始终不解的是,尽管天庭里很多女人都爱慕着他,多得跟漫天的星辰似的,可每次放浪过后,他却又总是影单只。很寂寞,寂寞到即便刚刚才有女人用她们的身体温暖过他,他那双眼睛却依旧是寂冷的,冷得似乎只有在拨弄着他那把琴时,才稍微会有那么一点儿的温度。
‘那七根弦,仿佛是你的七个情人。’于是有一天,在替他整理着衣衫时,我望着他镜中挺拔的身影这么对他说道。
他听后笑了,轻轻拨了下弦,然后伸手将我刚刚梳理干净的头发重新揉乱成了一团。“但我最爱的那一把琴却已经被你毁了,宝珠。”
“总能找到替代的,情人如此,琴也如此。”我不以为然。
而这话令他再次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望着我,那一瞬,我仿佛从他神色中窥见到了素和的影子,如此温润,如此令人想靠近过去温存一番……于是有些不由自主地朝他倚靠了过去,却不料他竟仿佛能窥进我脑中般立时便感觉到了,于是立时松手,立时令那双眼又如瑶池内的栖月潭般冰冷而沉静了下来。
“替我宽衣。”随后他背对着我在榻上斜下了身子。
我依言伸出手,不料被他反手一捉,一把便将我扯倒在了他身上。
正对着他的脸,他那双青色的瞳孔,带着一点点的灰,很漂亮,仿佛一团雾气般将人笼罩进去,便令人困在里头转不出来。
随后他将唇贴到了我的嘴上。真突兀,突兀得令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在转瞬间心跳突突地快了起来。那感觉难受得令我发抖,却无法就此从他怀中挣脱开来,甚至将自己的嘴唇移动开来。
“宝珠,未经人事的梵天珠。”然后听见他微动着嘴唇似笑非笑般对我道。
便又再朝前靠近了些,将唇压得更紧。
如此紧迫而辗转,轻易便将我的嘴打开了,舌尖侵入,再将我吻得更深更透,几乎是要将我吸入他身体里去……随后在那毫无察觉间,我的衣服便随着他手指的掠过而脱落了,落在他榻上,再滑到地板上。
“清慈真君,”此时窗外突然马蹄声纷沓而至,有人在外头用着洪亮的嗓音对着屋内道:“西王母有请,即刻随我动身了!”
八.
清慈离开落岚谷的第三个月,我听到很多飞鸟都在议论着他。
它们都说清慈要成亲了,西王母牵线做的媒,娶的是高高在上的九天玄女。
我不知那传言是不是真的。
九天玄女是上神,清慈只是个看守瑶池的散神,上神怎可能下嫁给散神?我不知。只知自那天清慈被西王母招去后,一晃眼过去这么些日子,我始终都没见到他回来。
这有些不寻常。
而他不在的时候,落岚谷变得比往常更为安静,静得似乎有点寂寞。
却也是难得的我完全没有任何束缚的时光。于是整日便开开心心又漫无目的地在山谷里游荡着,忽儿在草丛里躺一会儿,忽儿追逐着那些路经的神兽,随着它们在谷里自由自在地奔腾。
若能就此奔出落岚谷,奔回灵山,那该多好?
每次到了山谷边缘,透过那道隐隐绰绰的结界屏朝外头看着的时候,我总不由得这样想。
但无数次试探着将手朝它伸过去,却又无数次叹着气收了回来。
终是没有去尝试,因为每每想要那样做的时候,嘴唇上便会一阵发烫,好似那夜被清慈的嘴吻住的那个瞬间。于是,心里一下子便乱了,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了起来。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往返于此地,一次又一次看着那道遮蔽了整个山谷出口的屏障,然后对着它外面那个终年被雾霾所遮盖的世界怔怔出上一会儿神。
却始终没有勇气再继续朝前跨出一步。
清慈离开后的第四个月,我再次来到山谷边缘。
那天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不见一丝阳光。我寻了处干净的地方,靠着结界边缘坐下了,想同往常一样在这待上一小会儿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沙沙一阵轻响。
随即瞥见一头银白色的动物自那方向一处灌木中闪烁了下它碧绿的眼眸。
如此妖娆又清澈,令我不由自主转过身,呆呆对着这双眼出了会儿神。
却在欲要追过去的那瞬间,突见它轻轻一跃,便在背后的红杉林里不见了踪影。
那时天忽然下起了雨。
密集的雨落在我身上,冰冷粘腻,仿佛在催促我掉头回去。
但我却没有因此而回去。似乎那一瞬心里有一种预感,它促使我反是追着那动物消失的方向快步跟了过去,一路到林中树影密集处,雨势被一片片硕大的树冠遮挡了,只剩一丝丝细小的水珠在林子里翻飞,如同雾气般将四周模糊成一片隐约,伴着树影婆娑,就好像结界外那个陌生的世界。
我在这世界里没有找到那头银白色的动物。
却看到了一个银白色的人。
银白色的薄衫,银白色的发,银白色一片高高端坐在一棵巨大红杉树的树杈上,低头用一双翡翠般通透的眸子望着我。如此美丽而妩媚,不由一时令我几乎忘了呼吸,只呆呆抬头朝他看着,仿佛那不是真真实实的一个人,而是这世上最灵慧的画师笔下所精心描绘出的一幅画。
随后身子一侧,他似乎是要纵身跃开,就像刚才那头白狐一样。
于是我见到了他身子后露出的那一把柔软又蓬松的狐狸尾巴。
不多不少刚好九根。狐生九尾,这偌大的瑶池和落岚谷内,有如此道行、亦能将饕餮都完全不放在眼内的天狐,恐怕独此一头。
“喂,你叫什么?”于是我拍了拍顺着头发流淌下来的雨丝,仰起头问他。
他闻声再次望了我一眼,随后道:“碧落。”
我不由笑了起来:“狐狸就叫狐狸了,要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他挑眉反问。
“宝珠。”
“宝珠,”他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随后从树上扯下一片叶子,轻轻往下一抛。“这片叶子落下之前,从我眼前消失。”他道。
如此狂妄的神情和语言。
于是我再次笑了起来,跳起身将那叶子一把握到手里再朝他方向用力掷了过去,随后拍拍掌指着他道:“狐狸,叶子落下前败给我,你就叫狐狸。”
但最终,我并没有同那头狐狸交上手。
因为在那片叶子落到地上之前,他突然从我眼前消失了,随之一阵鸟叫声自头顶喧闹了起来,叽叽喳喳盘旋而落,降到我面前对着我欢叫:
“清慈大人回来了!清慈大人回来了!”
九.
清慈回来了,亦带来了他的未婚妻,九天玄女。
此后整整百天,我没有回过他的府邸。
清慈有过很多女人,但我从未想象过他作为一个丈夫的模样。
无论是谁,她们就好像红尘里的过客,在这谷里来来往往,兜兜转转。你知道她们总会消失的,无论多少个人,多少个日子,最终总会只留他一人在原地,同这一谷的清净由万变恒守着亘古的不变。
因而,当见到那位一身华服的玄女以女主人的姿态入住到落岚谷时,我便明白,那不变终是被打破了。
于是一切变得难以适应了起来。
那是种非常难以捉摸、也难以言明的感觉。它令人心慌意乱,又坐立不安,因此,在未被清慈见到之前,我便悄悄离开了,在谷子里群鸟和神兽纷纷出来迎接着他俩的时候,趁着热闹一路匆匆地逃,逃离那一处我住了将近百年,已几乎有些习惯了的地方。
却又无从逃离这山谷边缘若隐若现的那层结界。
便只能在结界边缘徘徊着,每一个日日夜夜,像那些路经的神兽一样在林子里东游西荡……偶尔,在清慈携着那玄女进谷散心时,我会远远躲在密林的浓荫深处窥望他俩,直至两人渐行渐远,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身影。有时,那头名叫碧落的狐狸会突兀出现在我身侧,然后用他那双细长妖娆的眼睛望着我,目光闪烁,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
我没有理会它。
狐狸怎懂人的心思?
虽然我自己也并非是个真正的人,也因此,其实我也一直都无法去弄懂这十天来自己心里头到底是在想着些什么。只是感到难受,而难受这东西,总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若单是不愿意见到九天玄女,我可以躲着,但心里难受了,我却能躲到哪里去?
于是怔怔发呆。那狐狸倒也不打搅我,只在月下打着坐,吸取着天地的精华滋养着他那张妖娆无比的脸。那样日复一日,有一天,当我再次徘徊在结界边发着呆的时候,那头狐狸离开又兜转回来,抖了抖一身银白色长毛站了起来,化作人形的样子到我边上坐下,随后望着我道:“你总去看他做什么,小丫头。你可知那头凤凰是玉帝的私生子么?”
我一怔。
刚下意识摇了摇头,便听他又道:“因此,他娶九天玄女是必然的选择,因没有哪个男人会愿意被终生困守在这样一个狭窄的地方,凤凰尤其如此,可知凤翱九天,他志向绝非会甘心被囚困于此。”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听完我问他。
他笑笑:“因为我要藉此告诉你,你大可不必再对存他有非分之想。”
这句话令我骤地一阵愠怒。
好像被人突兀间朝自己脸上泼了一杯冷水,这种被瞬间说穿了心思的窘迫,原来竟是这样的恼人。当即脸火烧似的烫了起来,我迅速把头别到一边,冷冷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跟他有缘无分。”
有缘无分。
我不由笑。随后问他:“狐狸也懂什么叫缘分么?”
他也笑了笑。
没再继续说什么,只是用那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再次若有所思地望了我片刻,随后转身走入了林中,又在转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
九天玄女离开落岚谷那天,是她同清慈定亲的第一百日。
亦是她回去的省亲之日。
我躲在林中看着她那副金鸾座驾在一阵呼啸声中顺着南风的方向扶摇而上,朝着她自己所居住的地方飞腾而去。于是自密林深处走了出来,我沿着那条常年被众兽踩踏而出的蜿蜒山路,向着那栋百日未归的府邸走了回去。
那日,天又在下着雨,纷纷扬扬的,同香炉内焚烧而出的烟雾交缠在一起,亦同清慈弹奏出的那一段音律缠绕在一起。
来到门口时,我听见他正一人在琴台处弹琴,弹着那首好听得能将天上的翔龙也引来聆听的曲子。
曲至一半,我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
身上衣服都湿透了,一路滴滴答答,我小心翼翼避开循着琴声而来的降雨龙轻轻进门,径自到了琴台处,同往常一样在清慈身后的窗台边坐着,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察觉到我的进入。
弹奏得很用心,用心得令那曲声几乎令我落泪,因那天我受着几乎剥皮般的刑伤后躺在床上,唯一陪伴在我身边的那个他,手中所弹的便是这首曲子。
隔了近百年才弹奏一次的曲子。
如此吝于倾奏,侥幸能在当时被我听见,那幸运却只是因他为了以这曲子引来金龙落下鳞片,诱我吃下后吐出腹中的元神。
随后,他将我元神禁锢在他身边整整百年,而自此之后,我在他身边安安分分地待了百年,亦将灵山的素和甄遗忘了百年。
思及此,忽见他回头望了一眼。
见到我,并不意外我的出现,只淡淡道:“回来了?”
如此波澜不兴,仿佛我从未逃离过这里整整百日,而只是同往常一样,刚刚出游归来。
于是我也淡淡应了句:“是的,回来了。”
他便不再做声。继续拨着手中的琴弦,时而抑,时而扬,至婉转幽深处,我站起身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那把琴和他游走在上面修长的手指,道:“很少听你弹这首曲,这样好听,它名字叫什么?”
他没有回答。
直到一曲终了,那龙踩着浓云离去,方才望向我道:“这曲并没有名字。”
我一怔:“无名?”
“也算是有名。因每每奏起,总会引四方翔龙降临,所以,他们都称它作‘引龙调’。”
“引龙调……”我想了想,然后笑了起来:“倒也是,能在弹奏时把龙都给吸引来,怕也只有你这引龙调了。”
“但在更早以前,那其实是我为一个旧时的好友所谱下的曲。”
“是么?既然这样,为什么没有给曲子定名?”
“因为曲本是为她所谱,自然要由她来定这名字。只是……”
说到这儿微微一顿,他似不愿再往下说,便低头继续开始拨弄起琴弦。见状,我不由追问:“只是什么?
他沉默着压住琴弦,低头再度朝我看了一眼:“只是,时至现今,已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年头,她却还未能听过这首曲。而纵然这曲子能上入苍穹下入地,甚至将看守昆仑山脉的天龙引来此地,我却始终没见她依约而来,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为什么?她是出什么事了么?”我蹙眉。
他目光微闪,随后摇了摇头:“不是,她只是将我忘记了。”
“忘记了?”我有些费疑,便再追问:“这世上有谁能将人忘记得这样彻底?”
“活得太久的人。”
“活得太久的人……”
他这话令我怔了好一会儿。
随后抬起头望向他那双清透的眼,我想了想道:“……我也快将素和忘记了,清慈。”
他怔了怔,随即笑笑:“遗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