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修成人形的第三百年,素和对我说,该是带你出去走走的时候了。
我问他,什么叫走?
他用他那双三百年来从未看过我的眼睛朝我望了一眼,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喜欢看这和尚叹气的样子,好像佛指间柳絮从我脸上拂过时的感觉,所以我重新把身体团做一团,在他脚下滚来滚去。
于是他又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好听得令人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那至少把衣裳穿上好么,梵天珠?”
“什么是衣裳?”
“同我身上所着的一样。”
“不穿。”
任性着,一如既往,听他轻轻地叹气,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便是亘古。
所以也从未想过它亦是会匆匆结束,如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在不知不觉中匆匆流逝,在不知不觉中戛然而止。
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自己被素和从金池里带出那天,第一次睁开眼时的感觉。
那一天,懵懂醒来,突然好像整个世界的颜色一瞬间都撞进了眼里。
让人措手不及,也让人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所以在第一眼见到灵霄殿时,我觉得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有些让人措手不及,有些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在那一片片隐现在浮云背后的雕梁画栋间,闪烁得令我睁不开眼。
于是我只能小心地扯着素和的衣角,小心地按着他的步伐在周围那些层层叠叠的身影间走着。
他们都是素和要带我去见的神。
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穿得如同周围的宫闱楼台一般闪耀得令人睁不开眼帘的神。
他们在我走近的一刹那分散了开来,好似我是一股吹入云层的风,吹得他们分离开来然后又在不远的地方默默聚拢,并以一种有些复杂的目光看着我。然后环佩叮当,他们卷着五色的水袖提着轻软的云锦彼此耳鬓厮磨,交头接耳,用着一种低却足够令我听见的声音,面朝着我的方向轻轻说着:
“她是谁?”
“既是守珠罗汉素和甄带来的,那必然是梵天珠了……”
“她怎的不穿衣裳?”
“脱胎未全,灵性未足,尚野。”
“确实,尚野……”
“却怎的能就这样去见西王母……”
“呵呵,好一颗□□的梵天珠……”
那刻我忽然感觉到,原来世上除了素和以外,我是不可以在任何人或者神面前赤身裸体的。即便那叫做衣裳的东西扎得我浑身刺痛。
那些神看着我的眼神好像在看着一件肮脏的东西,肮脏得叫我无地自容。
于是原本的欢乐和好奇变成了一种无处遁形的惶恐。我惶恐不安,却又无处躲避,只能收敛了举动在素和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着,用他长长的袈裟遮蔽着我的身体,以阻挡那些刀尖般锐利的目光……
所幸,后来不多会儿,他们便不再用那些目光看着我,因为他们有了更能吸引住他们的东西。当他们忽然间将所有的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随后朝着花园内匆匆而去时,我听见他们窃窃私语道:
“……咦,你们看到了么?清慈大人在跟冥王大人下棋……”
“什么?是天庭第一美人清慈大人?”
“除了他还会是谁……”
“……唉,我的清慈大人……他竟真的来了么?”
嘀嘀咕咕,蜂拥而散。而素和亦领着我朝那方向走了过去。
他说,来,我带你去见见天庭的琴师清慈。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清慈。
他们说,他是一只在盘古开天辟地后,自女娲石中所孵化而出的青凤。
但当我透过素和的衣角在瑶池边的长廊内窥见他时,实在很难将那端坐在梨花树下,有着张温婉如梨花般干净娟秀面孔的男人,同印象中那只巨大的、烙刻在石壁或石柱上的飞鸟联系在一起。
那明明是个素雅得仿佛一杯清茶似的人,怎会是一只长满了羽毛的鸟。
也莫怪那些神女一听见他的名字便纷沓而至,聚集在此地如翩翩彩蝶般在他身旁忽闪而过,随后躲在树后,藏在柱旁,有意无意地露出一角薄得仿佛雾气般的衣带,以期他能在沉思的间隙抬头朝自己望过来。
但他始终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棋盘,直至他对面那一身玄衣的男子朝着我的方向对他轻轻说了句什么,他才抬起头,将他那双细长的眼眸朝我望了过来。
随后由上而下,从我的脸移到我勉强用素和的袈裟所遮挡着的腿,那样看了片刻,便淡淡一笑复又将目光重新转向棋盘,捻棋朝内放下一子。然后对着面前那男人道:
“人说,梵天珠是佛祖在开天辟地之时为了均衡天地,度化众生,于是舍生所化的万朵金莲在灵山吸取天地精气凝结而成。却怎的现今竟会修成了这副模样?不似普渡众生的慈悲之佛,倒似颠倒众生的妖。”
话音不大,却足以令我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瞬我听见了四周低低的窃笑声,笑得令我脸烫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也由此一股怒火自心头油然而起。
无穷无尽的愤怒,在我这么些年来如死水般安静的胸腔内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因而没有依素和的嘱咐随着他继续朝前走,我推开他夺路逃了出去,于是周围那些目光再次集中在了我身上,那些最初充满着玩味的目光,瞬间变成了一把把如刀子般的利刃,一寸寸凌迟在我身上,逼得我推开那些试图来阻止我的侍卫和天将,纵身在那金碧辉煌的高楼台边一跃而下,朝它脚下那一片被云雾所遮绕着的地方跳了过去。
二.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地方叫瑶池。
瑶池不是池,它没有水,亦没有如须弥山金池内那一片片摇曳的睡莲。它是西王母圈养世间一切珍奇异兽和花木的地方。
我从没见过这样美的地方,也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地方。可怕是因为这里没有一条绝对的路,每一条路面很快就被慢慢移动的花木给改变了,有时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不动,当眨了下眼时,眼前的一切已面目全非。
所以我在那地方迷了路。
护林神兽不停地追杀我,它长着鹰面和兽身,在我还迷转在眼前一片奇异景色的时候,突然间从天而降,刀子似的利爪挥向我,仿佛恨不能将我撕成碎片。
那瞬我不知我该怎么办。
素和说,天界的一切我都是碰不得的,一旦碰坏,便是罪孽,瞥如曾经那位被佛祖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之久的斗战胜佛。
可既然是佛为什么还会被佛祖所镇压?我不解,素和亦未曾回答。
因而那一刻,面对如此一头巨大而凶暴的神兽,我只能掉头就跑,尽着自己一切力量往着所有可行的路面上奔跑。四周异兽因此被惊得纷飞而起,在我身旁扑腾着,跳跃着,尖叫着……于是令那神兽追得我更加紧迫,甚至引来了守池的英招。
那是一头比护林兽更为庞大的猛兽。
还未出现时,我就已经闻到了一股巨大冰冷的萧杀之气。之后,我听见了一种低沉的呼吸声,从一片繁茂艳丽的花丛后传递过来,一层层,像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我的脚步。
我想立即掉头逃开,但两条腿胶着了般一步也无法挪动。“素和!”于是我大叫起来,朝着那早已在周围茂密的花木和浓密的云层里消失的楼台方向大声尖叫。
但没人应我,只有不远处那片密林间嗤的一声轻响,随后我看到了一道庞大得几乎将整片密林完全遮挡住的黑色身影,它从那里头慢慢踱了出来,慢慢朝我看了一眼。
“英招来了!英招来了!英招来了!”那时周围顷刻一片喧哗。
仿若受到了极度惊吓般,那些奇珍异兽们纷纷从林中直窜而出,朝着我身后方向慌不择路地逃去。我看到周围那些原本艳丽无比的花木顷刻间枯萎了,因那巨大的野兽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萧杀之气,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是在用它那双磷火般的眼睛审视着我。随后在我呼吸渐渐变得急迫时,头突然朝下微微一低,霍地抖开背后的翅膀猛一纵身朝我飞扑了过来!
那瞬我以为它所扑的目标是我。
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尖锐的爪子贴着我皮肤,从我身侧一瞬划过时的冰冷,所以素和的关照和警告亦在顷刻间从我脑里消失得干干净净。我扬起手朝它挥了过去,在它迎面而来那副巨大的身体靠近的一刹那,我用手指朝着它当空结了个印。
但那同时我却发觉,原来它的真是目的却是在我身后。
当我手中挥出的佛印敲打在它身上的一刹,我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发出低低一声吼,随后那英招身子一侧翻到在了地上,遂抬头朝我一声怒吼,挥爪便朝我抓了过来。
我想我激怒到它了。
而我根本无处躲避,因为它的翅膀早已锁住了我唯一的退路,唯有硬着头皮迎向它那只利爪,这时却听身后突兀一声弦响。
极好听的声音,仿佛一丝细细的风从莲花瓣上最轻柔地拂过。
随后一只修长的手从我身后轻柔地伸了过来,轻柔地在那愤怒的英招利爪上轻轻一掸。那英招立时收敛了身形,如同人一般从地上立了起来。
站立而起的英招有两个我那么高,却又如此卑微而恭顺地朝着我身后的那人垂下了头。
“你走吧。”那人在我身后道。
声音如弦音般悦耳。于是英招仰头一声长啸,哗地抖开翅膀飞上了云霄。
直至它身影在云层中消失不见,我听见他又道:
“你就是梵天珠么?”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慌忙用手挡住了我的身体。
然后涨红了脸迅速朝后退了一步。因为他是清慈。
那个众神们口中的天界第一美人,亦是那个令我在众神面前被讥笑得抬不起头的人。
这样近的距离看来,他更是美,美得令我不敢抬头看他那双望着我的眼睛。
却在一阵慌乱和余怒未消的束手无措中见他将手伸向了我。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正要避开,却在转身那一瞬在他身后看到了一双碧绿的眼睛。闪闪烁烁,如同这世间最漂亮的翡翠,在一片密集的树丛间隐现着,晶莹剔透,静若止水般望着我。
这令我不由朝它伸了伸手,它却立即掉头离开,只留一片长尾在幽黑的树丛间扫出一片银白的光华,那刻我看清了它的样子,我想那应该是一头狐狸,一头九尾的白狐。
“那英招要袭击的其实并非是你,而是这头狐。”回头循着我视线的方向望去,清慈对我道。
“它为什么要袭击那狐狸?”我不由得脱口问道。
他闻言微微一笑,掠开长袍在我边上的石座前坐了下来,朝我轻瞥一眼:“你终于肯说话了么,梵天珠。”
我脸再次一红。
垂下头没有吭声,见状,他反手在膝前一抹,一把漆黑色的七弦琴便出现在了他那五支修长的手指下。“你爱听琴么,梵天珠?”随后他又问我。
我依旧不答。
他便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望着我笑了笑,随后将那琴轻轻拨了两下,随之,一串行云流水般悦耳的声音便从他指下倾斜而出,弯弯绕绕,如最轻柔的风,朝我耳内一波波钻了进去。
而他话音也忽然变得如这曲声一般悦耳柔和。一边撩拨着琴弦,他一边用那话音慢慢对我道:“那只狐,曾是最得西王母宠爱的一只天狐,但生性无法安分,因而做了些出格的事,遂被软禁在瑶池。你今日能见到他,也算是个缘分,但,若以后从此不再见到他便倒罢了,若是再次遇到,切记,勿要招惹他。那只畜生,你招惹不起。”
“那你呢,你可招惹得起?”带着一点不屑和之前的余怒,我问他。
他再次抬眼朝我□□着的身体看了一眼,随后用他漂亮手指在琴弦上拨出一道无比漂亮的滑音:“我么,你更招惹不起。”
三.
我很快便忘了那只通体白毛的天狐,正如这千百年来我所见过又忘却的很多事物一样。
却始终没有忘记同这名天庭琴师的邂逅,以及他所带给我的从未有过的羞辱和恼怒。
纵然他琴声是如此动听,然,世有,亦有魔音,而他的琴声则恰恰是这两者的结合体,就同他这个人所带给我的全部感觉。
他在神前羞辱了我,又在神兽面前帮助了我……
他为我奏琴,又在琴音结束的那一刹用弦丝捆绑住了我……
他要我别去招惹那被软禁在瑶池的天狐,却又在转身之际将我交给了闻声而来追捕我的那些天兵天将……
如此令人捉摸不透的一个人。
所以,正如他对那只狐的评价,我希望从此再也不会见到这个琴师才好。
但所谓命,却往往总是事与愿违的。
第三次见到清慈,是在他位于落岚谷深处的府邸内。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正在金池畔晒着太阳,边等着每个日落时分,那些和尚们穿戴整齐出现在莲花台上,为我诵读那总是令我昏昏欲睡的经文。
却突然见到素和一身外出的行装提前出现,并将一袭细麻布的衣裳整整齐齐放到我面前。
然后用他似乎千百年都不会变的神情,低头淡淡对我道:
“西王母有令,命你自今日起师从琴师上官清慈,即刻前去落岚谷琴师府内听候差遣。”
如此随意的一句话,随意得好似我这千百年来从未在这地方出世和居住过,好似他今天才刚刚认识我。
因此才可以用这么淡漠的口吻说出如此真实的诀别,不是么?
那一瞬我心中原本淡化了的怒气又再次腾的烧灼了起来。
于是一口拒绝,并躲进了灵山的最深处。
但灵山是佛祖的,不是梵天珠的。
佛的罗汉要撵我走,岂容我说得一个不字?
那天我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素和。
一个完完全全不在乎我喜或怒,乐或悲,存在或者消失的素和。
这个素和将我驱逐出灵山并带到了落岚谷,在那片琴师清慈所居住的领土上,用着一种令我无比陌生的神情对我道:“过来,梵天珠,快来见过你的师父,凤凰清慈真君。此后,便由他赐你名姓,随他潜心修习七韵之道罢。”
他说着那番话的时候,清慈正坐在琴台前弹奏着他的七弦琴。
声声婉转,如流水般的动听。我却完全无心将它听进去,只尽了自己最后一点努力扯着素和衣角对他道:“但我的师父是你啊,大人。”
他别过头双手合十:“西王母懿旨,清慈为你师父。”
我不禁摇头:“西王母是管天的,佛祖才是掌管你我的。”
这话却不知怎的令清慈一瞬间怒了。一把甩动衣袖甩开我的手,他厉声朝我喝道:“梵天珠!还不快拜见你师父!”
我不由一怔。
随即却因此比他更加愤怒起来怒,梗直了脖子朝他大叫一声:“我偏不!”然后突然扬手一挥,朝着那若无其事拨弄着琴弦的清慈直挥了过去!
没有挥向他的脸,却挥向了他手中的琴,一边涨红了脸对着素和尖声道:“什么七韵八韵!千百年的参禅还不够我悟么?总是一样修了再有另一样,佛渡化于我,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学那些劳什子的东西去陪伴西王母吗,素和大人?!”166小说
话音未落,那把漆黑的琴锵然一声在我手下断成两截。
乌桐的焦尾琴,断裂霎那,自内发出锵锵脆响,仿佛凤凰涅磐前最后那声哀鸣。
于是室内一瞬静了下来。
我也立时感到一阵后悔和不妥。然木已成舟,正不安着想要转身朝门外跑去,不料那把断琴却突兀地再次响起锵的声脆响。
随即便见一道银色的弦丝自清慈手中直飞了过来,在我还未意识到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时,整个人倏地便飞了起来,连同那段银丝一同飞出了这间寂静的府邸之外,嘭然落地,然后我清清楚楚听见清慈冷声对着素和道:
“出去。”
那一瞬我以为自己不必再留在此处了。
谁知素和却一言不发。只手拨佛珠看着我,而我刚想要挣扎着站起,却随即发觉自己在那一串串佛珠滚动的声音中竟被素和定住了身形……
于是纵然一肚子的怒火,却又被迫长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