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宣也不太抗拒,随着如意一起去收拾行李了。她并没多少必需品,自然不需要收拾多久,只带了最近在看却还未看完的几本史书。 前院正停着她生父来时坐的那辆马车,两匹黑马倒是精神矫健,肌肉虬劲。马车虽然不大,做工却很精细。车身很高,不过周宣已经有了点武功底子,稍稍踏足借力就跳了上去,无需人扶。车内正嵌着一条锦凳,她恰好和生父并肩而坐。如意则等是乘着另一辆车去了。此时车内只有两人,气氛分外尴尬。 虽然已经相认了一年有余,也见面了几十次,周宣对这个生父仍是生疏的。看得出来对方也是。 沉默了一会,还是对方先开了口:“宣儿,你很有天赋,这一年里也很勤奋,这很好。世界上有天赋的人很多,在这些人中,很多人自恃天赋,不肯用心,最后沦为普通人,你没怎么受督促,却很能坚持,我很开心。” 周宣心想,如果真是个八岁孩子,估计坚持不住,我只是占了年纪的便宜。不过这事可算是她最大的秘密,不可能告诉别人,只得应了:“与父亲有约在先,因此不敢懈怠。” 对方笑了,转而提问:“这一年多里,你对我的身份有没有什么猜测?”见她面露迟疑,继续鼓励:“说吧,此事只有我们两人知晓,错了也无妨。” 周宣想了想,还是迂回些回答:“科举中第,俱是天子门生,岂是随便什么人可以插手的?家中下人,无论年纪,都是面白无须。况且,您知道我是女子,为何家中除了如意外都是男子?想了想,这些奇怪的事,也许可以被一个答案解答。可如果这答案不对,也许就能给我们招来祸患。” 那人大笑道:“不错,不错。你身为我女儿,至今竟然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是我不对。你所见所想无错。我就是当今皇帝,周赟。”见她僵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虽然是天生老成,毕竟还年少,思虑过重可能影响身体。如今你可以放心了,以后无需这么事事周全,人总是会犯错的,有时候想的越多,可能会错的越多。” 确实放心。 封建社会,还有什么能比当皇帝的孩子更好? 大概是当皇帝的独生子? 如今周宣稍稍降了一级,当上了皇帝的唯一一个私生女。虽然他还很年轻,难保以后不会再有孩子,但是,第一个总会有点特殊含义。 周赟也不待她答话。只是拉住了她的手,说:“别怕。” 周宣抿了抿嘴,说:“我不怕。”这话是真的,她不止不怕,还非常想笑呢。虽然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但是真的有人会因为怕担责任冒风险放弃已经得到的巨大收益吗?终于得知生父真实身份的周宣此时犹如吃了一粒定心丸,确定了自己真的可以走出家门,走上朝堂。 初来这世界时的绝望,到得知母亲旧事时的绝处逢生,再到听说自己有机会成为读书人进入朝堂时的踌躇与激动,尽数化作如今的狂喜,在她心头激荡。 “十年前,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我第一次遇见你娘。后来她告诉我,她这一生都渴望一个实现心愿的机会,一个自由选择的机会。可惜没人给她。”周赟眼神放空,似乎回忆起来过去:“我在生死线上挣扎了快一个月,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就听到了她的死讯。那时我一直在后悔,没有早一点点低头。就这么过了半年吧,我的伤反反复复,因为耗神太多,总不见好。后来有人告诉我,她还有个孩子。当时又是年关,事物太多,我到元宵才抽出空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不知道你是我女儿。但是我想给你一个当初她没有的机会。而且我本不打算给你选择。小院子,假身份,包括西席,都是备好了的。” 周宣知道,他大约只想告诉她,并不是想听她的意见,于是一言不发,静静聆听。 “后来我看了你娘香囊里的生辰八字。我想了想,你大概也是拆过了,看了,算了日子之后觉得不对,才猜出你并不是陆居安的亲生女儿,是吗?” “对,娘说那荷包不能见水,我就猜里面多半是有字的纸。既然知道,我当然想看看上面是什么内容。”周宣坦诚回答。她看了那纸条,也明白了为什么沈萍萍曾经说陆大人是真君子。想必他纳沈萍萍,只是想给恩人一个栖身之地。也正是因此,周宣才会找他要书,因为他愿意认下这个并非亲生的女儿,肯定是看了恩人的面子,怎么可能会愿意让妻子收走恩人留给女儿的遗物? “你真是很像她。”周赟看了看她,继续说:“你还记得那只白玉平安扣吗?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年的浴佛节,我出宫来,和她一起去寺庙。她对着佛祖许愿,说,假如有一天我遇了险,她愿意替我死。然后求得了一对平安扣。去年我御驾亲征,对阵时,恰好被人射中胸口,幸而那枚平安扣稍挡了一下,我未死。待敌军溃退,班师回朝,我好容易清醒过来,唯一想到的是不管她愿不愿意,我都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可惜,还未到京城,就听到了她的死讯。她为我而死,我此生不能负她。你就是我唯一的孩子。因此,我一见你,就又舍不得了,觉得如果我逼你做些你不喜欢的事,你可能恨我,何况这事可能耽误你一辈子的幸福。因此我才给了你另一个选择。现在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更愿意做公主,还是真的决心从此要走一条遍布荆棘的路?” 周宣原本想说这两件事多半没什么关系,但是想了想自己的穿越,再想想那无故碎裂的平安扣和莫名其妙虚弱去世的母亲,竟然觉得真有这种可能。 皇帝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她为我而死,我此生不能负她。你就是我唯一的孩子。因此,我一见你,就又舍不得了,觉得如果我逼你做些你不喜欢的事,你可能恨我,何况这事可能耽误你一辈子的幸福。因此我才给了你另一个选择。现在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更愿意做公主,还是真的决心从此要走一条更难走的路?” 周宣知道戏肉来了,整理了一下措辞,回答:“您说我像我娘,是的,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大概也想得一样。我永不后悔今天的选择。可能另一条路更加安稳,没有风波,但是这条路更加精彩,更加自由。假如让我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更难的路。哪怕最终因为天灾人祸或是我自己才学不够,无法继续,我也不后悔。” 周宣能够感觉到对方的视线真真正正落在自己的身上,过了一会,他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好,我再和你说说我们为什么回家。” 说话间,马车停了,赶车人说了什么,接着又走了起来。 皇帝浑不在意,继续说:“你在读书上很有天分,但是以后真的进了官场,不能只会读书。一来,平时你和人交往太少了,七岁以前就只跟着你娘,接着就是一直待在宅子里,也就是这几日才和邻里聊了几句吧。待你考中秀才,就会进入官学。学生年纪普遍比你大,怕你会在这上面吃亏。二来嘛,”他微微一笑:“有些事学习宜早不宜晚,许多人都是年少登科,却因种种原因被贬,以至一生郁郁不得志。因此,我希望你能先学会避免这一点。” 周宣恍然大悟,原来这是要来一场古代政治补课。 其实她早已发现自己的这两个问题了。前世虽然年纪不算小,但一直都待在环境相对单纯的象牙塔里,从未真正进入社会。二来前世也是普通人出身,对于政治的了解仅限于国际新闻和政治课,基本可以说是没有政治素养吧。这两项,确实是她急需补课的东西。 过了一会,总算到了目的地。 正是皇帝寝宫,紫宸殿。 皇帝拉着周宣一路走入殿内,她很讶异地发现,这宫中竟然只有太监,没有宫女。 “以后你就住在左近的房中。我已叫人收拾出来了。”他将周宣引入了一处房舍。这还是间小套房,有大厅,书房,以及卧室三个房间。桌上都摆着时令瓜果、点心与冰盘,完全看不出竟未住人。 “你不要怕,先前我已将宫中的宫女放出去七七八八,因为后宫没有嫔妃,就没再进新人。如今整个紫宸殿中服侍的都是太监,不会出宫,自然也不会泄露你的身份。只是你没有丫鬟服侍恐怕不太方便,以后还是让如意照顾你的起居,免得你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