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介绍完了,皇帝就回了宫处理政事,让她先熟悉环境,稍作休息,待晚饭时分再细说。 如意来得要稍迟一些,此时又离晚饭时间还远,周宣决定先看看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的居所。 这个时代大概不像中国古代一样讲究藏气养身,房间建得挺大,四角立着做成提灯侍女状的宫灯。窗格的浮雕比旧日家中复杂精细不少,糊窗的也并非常见的纸,而是一种透光性强,韧性也较强的布料,大约是某种绫罗。周宣不通女红,对布料的材质也不了解,自觉研究不出所以然来,就作罢了,转向书房去。 书房桌椅大概是特质的,正和她的身高使用,边上还放着几个书柜,里面尽是书。全套经义不必说了,连历朝历代名家的注解也有,甚至还有一个柜子,摆放着一些誊抄装订好的近几次殿试的一甲答卷。 除了和考试有关的,还有些地理志、诗集甚至话本,堪称种类全面。 厅堂就比较乏善可陈,说实话周宣真不觉得自己在宫中有会客的机会,这大厅多半也是闲置的摆设。 桌上正放几碟点心,她拈起了一片,尝了一尝,果然和旧日常吃的一个路数。这年代的点心能放着的大多是油酥类的,吃了就觉得口干。再一看,冰盘中竟然还用冰镇着一只小冰碗,即把冰打碎,淋上蜂蜜和水果。有些类似现代的冰淇淋。周宣舀了几勺,觉得挺好入口,不知不觉竟吃完了一碗。 接着如意便来了,二人一起把带来的书放好,晚饭时间也快到了。如意便引着周宣往主殿里去。 当今皇帝不好奢靡之风,生活算得上简朴,晚膳也从额定的二十四个菜缩减到了三分之一。当然,供两个人吃还是绰绰有余。旧日在府中,周宣都是和如意一起吃饭,二人还能说几句,和皇帝一起进餐却要严守食不言的规矩了。皇帝一言不发,周宣也只能闷头吃饭。好在有前世的基础在,这辈子哪怕没有正经学过,她也没失了餐桌上的礼数。 两人用了不到两刻钟就吃完了饭,此时已是申时五刻了。好在夏天日头长,天还未黑。待内侍撤了菜,二人才一起移往书房说话。 皇帝的书房还担着会见大臣的功能,因此也没建在寝宫之中。二人未乘辇,走了快一刻钟才走到。说是书房,其实有两层楼数个房间,比周宣居住的偏殿都要大几倍。二人一起到了平日里办公的房间,皇帝先坐了御座,又让周宣坐在了下首的左手边。 “每日早间,我要上朝,你就待在房中复习功课,若是腻烦了,修炼武功也可。明日上午,我会让李沛青去你宫里,他算是宫中第一高手,如意也在他之下。以后他跟在你身边,一方面保护你,另一方面也能教你些外功。只是他练的内功有些伤身,不如你修习的《归真录》,不但不损伤经脉,练久了还可延年益寿,是我周家先祖所创。你还要好好练习才是。” 武功高强的太监!周宣忍不住脑补了一下前世影视作品中的太监高手,比如厂花,比如东方不败,虽然无关风月,但是内心还是有一点小激动。不过她面上没怎么显露,只是乖巧地应了。 “到了中午,你我一同用膳,接着下午你就和我一起来勤政楼,平日里随我一起处理政事,若有大臣求见,你就待在那扇屏风后,务必用心。待人走了,我就要考你。” 周宣点头称是。 皇帝的书桌上此时还摆着一大摞奏折,大概是因为之前出行耽误了工作。他拿了边上放的一本奏折,递给周宣,道:“这是我下午看了,心中还未决定,你也来看看吧。”接着便开始批复其他的奏折, 这个奏折其实并不复杂,是一个死刑案件的复奏。本朝规定,死刑执行前必须经由皇帝核准,方能执行。考虑到全国死刑案件加在一起的数量,周宣原本猜测这就是走个流程的事,万万没想到皇帝真的会看。 这桩案子是一个养子殴伤亲生父亲的案子,子殴父属于不孝,按律当斩,但是这个儿子真的比较倒霉,因为他是婴儿的时候就被送养,根本不知道自己不是养父亲生的。一日遇见生父,他生父竟说自己其实是他爹,这年轻人自然不信,以为这陌生老头是在侮辱他和他养父,于是愤而将生父殴打一顿。 周宣微微蹙眉,此人若是判死刑,绝对是量刑太重了。她的意见绝对是不该判死刑。但是要说服她爹,就有点麻烦。相信看见这个案子的官员也都对这个年轻人有些同情,但毕竟国有国法,此人依旧被判了死刑。 那什么来给他脱罪呢? 对了,这个案子存在认识错误。所谓不知者不为罪,他既然不知道那是自己的生父,就不该用这条法律惩罚他,因为他的主观意识上并没有实施本罪的意图,甚至可以说,他犯下这个罪刑的本因正是因为他孝顺。 她微微一笑,正准备待皇帝问她,就这么说,忽然,脑中的弦轻轻动了一下。 不对。 记得这是什么吗?政治补习课。 周宣重新开始思考。皇帝是为什么而要把这个案子给她看?真的在犹豫怎么处理?不可能。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锐意进取,其中不乏遭遇大臣阻力的,但是最后有哪件事他没办成吗? 所以,这是一个随堂摸底小测验,有题面,没有问题,主观题,没有标准答案。 那就需要考虑一下考官的意图了。 首先,这是一堂政治课。虽然自古政法不分家,但是只从法律角度上思考,回答显然不行,属于答偏了,立意不足,一定会失分。这个案子是非原本不难分辨,难就难在它牵涉了封建社会存在的基础--礼法。所以回答的时候也必须把这当成一个重点。 其次,‘考官’的结论是什么?这其实是一道判断分析题,判断错了估计分析的再好都不得分。不过考官的结论比较好猜,他要是觉得该判死刑就不会拿这个案子教学了。 最后,就是一个妥协的问题了,当礼法和人情产生冲突的时候,在其中找到一个诸方满意的平衡点,就是一个难题了。假如把人情作为切入点,这题就答毁了,假如把礼法当成切入点,等一等,她想到了。 恰在此时,皇帝也抬了头,他已经批复了十几本奏折,揉了揉额头,问她:“你怎么看?” “女儿以为,礼法是立国之根基,不可轻废,忠孝节义,乃是人之根本,国之根本,失之则如无根之水,无本之木。因此不孝之罪,罪在不赦之列。”若萱欲扬先抑。 皇帝顿了顿,试探性地问:“那以你的意思,是觉得应该批准死刑了?” “女儿只说不孝之罪属于不赦之列,可没说此人犯了不孝之罪。”周宣狡黠一笑。 “说来听听。”皇帝松了口气。 “这民间多有过继之事,按我朝律令,过继子实际上属于养父母家的孩子。可以继承养父母家的产业。也是侍奉在养父母的身边。螟蛉有字,蜾蠃负之。此案中,人犯尚是婴儿时,就被送养,因此,生父与他并无恩义。他不知情时殴伤生父,是因为误会对方侮辱养父,分明是一孝子。女儿以为,如果以此为由,判他无罪,非但可以全了情理法,又可以明确养子的法律关系,使国家的收养,过继关系更加规范。” 从皇帝的表情里,周宣看出来自己大概得了个高分。 果然,他笑了起来,说道:“不错,你能兼顾各方面,又保持着一种仁慈,这很好。如果你真的回答该判此人死刑,我会非常失望。因为为,为官者必须秉持着一股爱民之心。才能当一个好官,一个于国有益的官员。此案原本不复杂,可惜办案的官员却多是尸位素餐之辈,缺乏仁心,竟将此案一路奏报到我这里,实在是让人失望。” 哦哦,讲题了。周宣赶紧竖起耳朵聆听。 “但你若只是说此人可怜,我也不会称赞你,因为以人情悖逆法理,也是一种错误,今日为同情犯人,明日或许就会包庇亲故,久而久之,使法纪废驰,于国也不是好事。但我原本以为,你只会以其不知情为由,为他求情。没想到你竟能周全各方。这很好。以后你处理事情也是如此,应该高屋建瓴,不可拘泥于一些小节。你这次,做的就很对。我教养你,不是想得一个干吏。你好好学习,多看,多想,多做,造化还在后头。” 原来第一种回答也能得良好。不过能优秀不是更好吗? 周宣站起身,行了礼:“谨遵父亲教诲。” “你且先回去休息吧,”皇帝虚扶了她一下:“我已整理出了如今朝中肱骨之臣的信息,你回去后,先记下来,虽然来了宫中,无需上课,也不能懈怠。” 周宣躬身双手接过那一本手记,恭敬地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