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故陵月(1 / 2)六州歌头首页

稷州,荔园。

空气中梅香浮动,伴以隐约的古琴声。

循声而近,游廊尽头,是一处四面轩敞只垂一层轻纱的水榭。

挂了铜兽铃的檐下,琴师端坐,弹的是一曲《高山》。

再往里,一对祖孙正在对奕。

水榭四角各摆放一尊方二尺的青铜鎏金暖炉,烧着产自剑南路的竹炭。

偶有北风,滤过轻纱,再卷过暖炉热气,吹面不寒。

高山尽,流水出,白雪唱残,正值阳春。

老者凝视棋盘,额上渐有细汗。半炷香后,他放下棋子,叹道:“中局负。”

对面的少年露出笑容:“爷爷,承让了。”

老者也微笑道:“你啊,长进迅速,爷爷都快教不了你了。”

少年起身,拱手道:“爷爷永远是明悯的榜样。”

老者伸指向他点了点,转头道:“进来吧。”

水榭外等候已久的人才走进来,奉上一截黄泥封口的竹筒。老者接过,他便立即退下,来去皆如飞鸿踏雪,悄无声息。

老人取出其中的信,展开来,粗糙的黄纸上有两句狂草。

片刻后,他把黄纸递给裴涧。

后者一看,不禁凝眉:“按长安郡主的个性,怕是已经动身南下了。”

老人起身,走到栏杆前,眼望烟波浩渺的重明湖。

“她是真为母守孝也好,拖延时间也好,三年一过,都得奉旨成亲。”

裴涧也跟着起身,把黄纸送进暖炉里,看着一缕青烟升起,才说:“陛下并未指婚。”

“这就是关键之处。”老者转头看向少年。

此时他们差不多高,然而老者知道,再过两三年,少年就要比他高出一个头。

维系裴氏荣耀的责任也将落到少年的肩上。

所谓世代相承,不过如此。

他双手负于身后,道:“虽说西北穷苦,但西北军战力可不低。况且殷侯仅此一女,如珠如玉地捧着,郡主本人又历仙慈关四年,听闻就如她父亲一般颇受军中爱戴。她出嫁,整个殷侯府同西北十五万边防军都是嫁妆。”

裴涧走到他身边,说:“只是秦氏无适龄子弟,其他人想娶郡主怕是有一番麻烦。”

老者却是一笑:“秦氏子难以娶郡主,太后便想送人去和亲,但陛下不会允许。然而对那个位置有野心的不止秦氏,能娶到郡主,便是极大的助力,一点麻烦算什么?”

裴涧皱眉:“陛下子嗣艰难,外戚日渐强势,不是好兆头。一日无储君,国本便难安。然则陛下若真过继长公主之子,东宫不济,秦氏狼子野心,恐易生宫变。”

“茶。”老者道:“你有此见解,很好。”

一旁侍候烹茶的童儿立刻取了两盏晾好的庐山云雾,青瓷盖碗置于双掌大的湘妃竹盘上,奉与老者和少年。

老者饮一口茶,叹道:““秦氏已是露头的雀儿。秦毓章之后,皆是蠢材。晋阳长公主虽是太后亲女,可她毕竟姓嬴。”

“但陛下终究……”裴涧捏着茶盏,盯着湖水思量片刻:“若以重明湖代表稷州,我此时撒一枚鱼饵下去,必定群鱼相争。”

老者看着他,目光充满赞许:“你记着,裴氏以诗书传家,引领天下仕林才是我们立足的根本。不到必要时刻,不可妄动。”

“是。”裴涧放下茶盏,挥袖叠掌躬身:“孙儿谨记。”

“你向来识大体知分寸,我很放心。”老者笑道,再饮一口茶,说:“梅间雪难得,今晨一场细雪,只采了半瓮,不可浪费。”

裴涧含笑,复又举盏颔首,才轻抿了一口。

老者摇摇头:“何须如此多累赘礼仪,你爹古板,把你也教迂了。”

他只道:“阿爹很好。”

那厢,被比做鱼饵的贺灵朝在太平口下了渡船,打马沿黍水南下。

同路的除了自西北跟他回来的十名殷侯亲卫,还多了二十名御前禁卫。

皇帝特命这二十禁卫随行保护郡主,不得擅离。

黍水自太平口分流向南,穿越春风岭,淌进辽阔的河湖冲积平原,然后经人工渠绕稷州城一周。

稷州是汉中路数一数二的大城。地处江水中游,濒临重明湖,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又有永明渠与大运河相连,水系通畅,漕运发达。自古便为繁华昌盛之地。

路过稷州,贺灵朝并不进城。

再行百余里,黍水将一座小镇从正中分做两半。

镇名遥陵,西岸数百户人家皆是同族,共为一姓——乃是四姓八望中的遥陵贺。

马队直接踏过石桥,奔向西岸,穿街过巷,在贺氏嫡支祖宅大门前停下。

马蹄齐刷刷落地,声如震雷。

街角巷口围满了看热闹的族人。

贺灵朝并不下马,手中马鞭遥遥一指。

看门的两个小厮便一齐连滚带爬地进门往正厅去了。

他打量这高门飞宇片刻,便阖上眼,在马背上略作休憩。

不多时,大宅里便乌泱泱地出来一群人,两个穿绸衫坠玉佩的中年男人被簇拥着走在最前头,将要下台阶时才站定。

其中一个戴纱帽拿长棍的开口:“你谁?知道这哪儿么?”

他旁边的男人拱手道:“听闻长安郡主归乡守孝,没曾想这么快就到了,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贺二老爷不必客气。”贺灵朝语气平淡:“灵朝为事来,办完即走。”

贺薪凛声:“敢问郡主所为何事?”

贺灵朝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子,举起向众人示意:“我娘生前为我置办的嫁妆,单子在此,一直寄存于贺府,我将要议亲,故特来取回。”

“放他娘的屁!”贺三老爷贺驹大骂道:“我当是谁,你爹卷走了多少东西,现今你还好意思前来讨要别的。”

“我娘给我的,自然就是我的。”贺灵朝带着笑意说:“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殷侯是殷侯,长安是长安,三老爷,你可分明白了。”

“还是说,三伯想黑我一个弱女子的嫁妆?侄女自是不敢忤逆叔伯长辈,只能上书请陛下评评理了。”

他说得轻快,贺驹却是脸一黑,当街啐了一口:“我呸!跟你爹一样不要脸的泼皮!”

贺灵朝笑容不变:“我只要我的嫁妆。什么时候把东西给我抬出来了,我立马就走了。”

“想都别想!”贺驹手中长棍往前一指:“不走就别怪我打、别怪我不客气。”

“二伯怎么说?”贺灵朝不再理会他,只看着贺薪。

后者也沉着脸,盯着他和他身后的三十卫士。半晌,终究低头道:“郡主怕要等上几个时辰。”

“大哥!”贺驹伸手拉他,被他一把按住。

贺灵朝收了笑:“那就动手吧。我不急,但你们最好快点。”

贺薪甩袖回府,留贺驹在外看顾。

箱笼屉奁如流水般自贺氏宅门抬出,皆是上好的木料,按用途雕绘有各色花纹。宅门前放不下,便一路往长街两边铺展,直到铺满整条街,把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都挤到了隔街小巷。

群众亦是称奇亦是羡慕,皆道去年贺三小姐出嫁时都没这么大排场。

日渐西斜。

他牵马调头,从腿侧的牛皮袋里摸出一把匕首,天光下刃薄而泛寒芒。

“把东西抬到对岸晓月轩,贺氏赏十文,多趟多得。敢昧下丝毫,或是故意损坏的。”

匕首甩出,正正钉入街尾一人刚贴上妆奁的手指缝间。

“我亲自剁了你的手。”

身后三十卫士们亦应喏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