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景耀眼里透出厌恶之意——这次显然是厌恶他自己。他深呼吸，站直了身体，道了歉，扭头丢一个眼神，服务生就拿来了干净毛巾。在江筱瑜擦咖啡的时候，他解释道：“突然头晕，没站稳。”　　　　江筱瑜一直不敢多看他，听他这样一说才注意到，他脸上没有血色，嘴唇也有点发白。　　　　Justin问：“你病了？”　　　　他点点头：“上午才去输过液。”　　　　“什么病？看上去很严重的样子，出什么事了？”　　　　他显然不想多谈：“没什么，好好休养一段时间自然会好。我回去躺会儿，实在没精神聊天。再见。小田，这桌客人再点什么，都免单。”　　　　服务生立刻应下。　　　　Justin终于注意到那包被熊景耀压过的曲奇，“哎呀”一声，赶紧打开一看，脸瞬间就垮了下来：“完了，碎了，不能送给Brown先生了。”　　　　熊景耀没走几步，闻声折回来看了看，说了声“实在对不住”，扬声吩咐在门口的服务生道：“去Bobby买一盒三色牛油小花。”又解释道，“Bobby的牛油小花做得还不错，很多人排队买，希望能代替你带的这些曲奇。店就在斜对面，很快就能买来。”　　　　Justin只能接受现实，但还是为这些压碎的曲奇饼可惜：“我吃过Bobby家的cookie，还是小鱼烤的好吃。”　　　　唐菲拍拍江筱瑜的手背：“那是，我们小鱼只要愿意出手，不知道要戳破多少网红店的牛皮。”　　　　熊景耀看她的目光从反感变成了深深的怀疑，Justin见状有点不高兴，从纸袋里的曲奇渣里挑出一块还算成型的递给他：“你别不信，吃吃看？”　　　　熊景耀接了过来，皱着眉毛端详手里沾满碎渣的小曲奇，半天没放进嘴里。Justin已经邀请那位江筱瑜送干净毛巾的服务生小田：“你们老板不信我，你吃吃看，评评理。”　　　　熊景耀积威甚重，小田不敢擅自行动，鼓起勇气看向他，用目光征求意见。他抬了抬下巴，没反对，她这才从纸袋里挑出一块抹茶味的曲奇，轻轻咬了一口，立刻把剩下的半块也吞下，眼睛都亮了几分：“真好吃！”　　　　熊景耀仔细端详了她脸上每一处细微的情绪波动，眼中的怀疑之色淡了一些。他把自己那块饼干放进嘴里，凝眉细细品尝，咽下之后没说话。　　　　表情依然冷漠，但有可喜的变化——死神脸变成了人脸。　　　　Justin虽然神经大条，成天乐呵呵的，但摄影师最擅长捕捉细节，他自然看出了熊景耀的变化，得意的说：“现在信了吧？我从不吹牛。”　　　　熊景耀“嗯”了一声，道：“我头晕，必须走了。再见。”　　　　江筱瑜依然被他身上散发的威慑力压制得不敢直视他，埋头继续擦裤子上的咖啡渍，唐菲被他生硬的态度震得瞪大眼说不出话，只有粗神经Justin依然笑呵呵的挥手：“再见。”　　　　他走进那道小门，顺手把门带上。江筱瑜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忍不住轻声道：“吓死了。”　　　　她说完才想起他的员工还在旁边，不由得有些讪讪的，小田微微一笑，接过她递过来的毛巾道：“熊先生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请担待下。”　　　　唐菲道：“他不是社交恐惧症。”　　　　小田好奇的问：“那他是……”　　　　“他这种程度，应该是人类过敏症。”　　　　连江筱瑜都忍不住笑了，小田努力把笑意收回去，道：“各位请慢用，我去招待客人了。”　　　　咖啡厅的员工把买来的礼盒装曲奇送了上来，Justin看看表，也差不多该出发去见客户了，便起身和两人道了别。　　　　唐菲搜遍脑海里倒霉鬼逆袭的故事，讲给江筱瑜加油打气。但她今天遇上的倒霉事扎了堆，处境又确实不妙，实在乐观不起来，最后唐菲也只能停住话头。　　　　江筱瑜慢慢搅动着咖啡，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求职的难处，也不去想周天阳，她抬头观察咖啡厅，想转移注意力。　　　　她成功了，新进门的客人正在和服务生交涉，语气很急，说话带了微微的哭腔：“真的没有泡芙卖吗？”　　　　小田见客人情绪激动，说话便更加柔和：“我们还没有招聘到合适的烘焙师，所以这段时间都不出售糕点。”　　　　客人是一个面色憔悴的女人，她闻言流下泪来：“我儿子就想吃泡芙……”　　　　小田递给她纸巾：“真是太抱歉了。女士，这附近有好几家咖啡厅和甜品店，都有卖泡芙。”　　　　女人哭出声：“我买过别家的泡芙，他说不好吃。他就想吃你们家的……你们家的泡芙馅儿用的酸奶，别家不是……”她太伤心，一句话分了好几次才勉强说完，“医生说……说他想吃什么就尽量给他吃……他……他可能熬不过去了……”　　　　手上没工作的其他员工也过来扶住她安慰，但一个孩子病入膏肓的母亲怎么听得进去？所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周围的客人也看得恻然，唐菲叹息道：“太可怜了，只是想吃泡芙，明明不难，但又撞在这个时间点上……”　　　　江筱瑜咬了咬嘴唇，站起来，走到那位母亲身边，问束手无策的小田：“请问你们还有做烘焙的原材料吗？可不可以借一下你们的设备？我会做酸奶泡芙，也许那个孩子能吃得惯。”　　　　小田就像抓到了救星，连忙握住她的手：“你可以帮忙？谢谢谢谢，这段时间好些烘焙师来面试，我们准备了很多材料。”　　　　另一个服务生轻轻扯了下小田的衣袖：“有人帮忙是好，但是万一做得不够好，孩子还是会失望……”　　　　小田道：“啊，这位小姐手艺肯定没问题！我刚刚吃了她烤的牛油小花，超好吃。”　　　　江筱瑜把剩下的曲奇饼拿过来，找了一块不太碎的递给那位伤心的母亲：“你尝尝看，如果觉得口味过得去，信得过我，我就给你儿子做泡芙，好吗？”　　　　女人怔了怔，接过来咬了一口，她情绪太激动，曲奇在嘴里化掉了才尝出甜味，犹豫片刻，又拿了一块，这次她专注于品尝，牛油小花的酥脆和浓香让她睁大了眼睛，她在超市买过挺贵的曲奇饼，但和刚刚吃到的相比，淡而无味，口感和嚼木头渣子似的。她心中燃起希望，泪眼婆娑的看着江筱瑜：“小姐，拜托你，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周围的人都舒了口气，江筱瑜轻轻拍了拍女人的肩膀以示安慰，跟着小田去了烘焙间。　　　　江筱瑜仔细询问过那位已经去世的熊先生做过的泡芙的口味细节，略微斟酌，很快选齐了原材料。　　　　她把头发挽起来，洗过手，融化黄油，做酥皮，挤面糊，放烤箱，准备内馅，一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顺畅。　　　　不同的温度烤了两次之后，面糊在烤盘里膨胀成胖胖的泡芙，表面的酥皮呈现出漂亮的裂纹，一端出来，新烤制的面点香气传遍整个烘焙间，这味道让所有人立刻放了心。　　　　她在泡芙底下用筷子戳出小洞，挤入内馅，在表面撒了一层薄薄的糖粉，递了一个给那位母亲。　　　　微脆的表皮包裹着酥软的泡芙，夹入酸甜柔滑的酸奶馅，一口下去，母亲脸上的哀戚之色都减淡了一些。她用力的点头，连声道谢，江筱瑜把泡芙装进食品袋递给她，柔声道：“只做了原味和蓝莓味的酸奶泡芙，以前的师傅有做抹茶味的，但是你儿子是病人，怕对□□茶多酚之类的成分敏感，我就没做了。”　　　　女人感激得泪流满面，又欲给她下跪，她赶紧止住，同咖啡店的其他员工宽慰一番，送上了出租车。　　　　泡芙还有剩，她拿了几个回卡座，剩下的便由咖啡厅的员工们瓜分了。　　　　唐菲咬了一口泡芙，满足的眯了眯眼，道：“小鱼，好心有好报，你一定会找到很棒的工作，走上人生巅峰，我打赌。”　　　　从旁边路过的服务生正好听见，步子微微一顿，然后迅速走向收银台，几个员工凑一起聊了几分钟，咖啡师兼店长走了过来，对着江筱瑜微微躬身：“江小姐，打扰一下，冒昧的问个问题，你是在找工作吗？”　　　　江筱瑜怔了怔，有点尴尬的点点头，不解的看着她。　　　　咖啡师又问：“请问，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　　　　上一份工作的同事的欺压，银行卡不断减少的数字，出租屋爆炸的洗衣机，石沉大海的简历涌入脑海，江筱瑜名校毕业生的心高气傲已经被打磨得差不多了，她苦笑：“能养活自己的就好……卖苦力除外，我力气不大，实在没办法做。”　　　　咖啡师连忙道：“请问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这里？我们正招烘焙师呢，正式入职之后起薪一万，其他店基本上不可能开出我们这样的待遇。”　　　　江筱瑜不由得一愣——这个薪资水平已经超过不少白领。她转念一想，许多技术类的工作比做PPT和报表技术含量高得多，有一技之长的人受人尊重，收入水涨船高并不奇怪。　　　　她思考的时候会习惯性的抿住嘴，这严肃的表情让咖啡师有些忐忑，仔细一端详，她浓密乌黑的头发和细白如瓷的肌肤昭示出长期养尊处优的生活，身上羊绒衫质地极佳，上面柔软的细毛在灯光下呈现出像雾气的薄薄光晕——月收入一万的人，恐怕是舍不得买这样的衣服的。　　　　原来是个很谦虚的有钱人……咖啡师有点讪讪的，但既然来了，硬着头皮也要把话说完：“每个季度都会根据业务能力涨工资，一年之后如果老板满意，营业利润会有部分提成，节假日也有奖金……”　　　　江筱瑜吃惊的睁大眼，林林总总算下来，这里的烘焙师收入可真是不错。熊景耀那样不近人情，竟然对员工这么大方？　　　　咖啡师却误以为她诧异的表情是被冒犯的表现，只得收住话头，难为情的红着脸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说完怏怏的回到了岗位上。　　　　然而江筱瑜这身穿戴都是婚姻的遗留物，如今的她已经落魄到考虑去麦当劳当服务生了，咖啡厅烘焙师的薪资足够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唐菲已经激动得抓住她的手不停晃：“小鱼，这待遇比好多大公司老员工的都好呢！抓住机会啊，快去和刚刚那个人说你愿意，快去！”　　　　江筱瑜用力一咬嘴唇，站了起来，习惯性的低头整理衣摆，目光在裤子上的咖啡渍上停住了。　　　　然后她慢慢的坐了回去。　　　　唐菲一愣：“怎么了啊？”　　　　江筱瑜抓住咖啡碟，眼里透出惧意，声音小小的：“这……这家店的老板是……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