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的制热功能失灵，大雪纷飞的冬日，出租房冷得和冰窖似的。江筱瑜不过静坐了一刻钟，从膝盖到脚趾都开始发僵。她站起来跺跺脚，脱下被咖啡泼得一塌糊涂的外套，塞进洗衣机，转身去洗澡，想暖暖身子。　　　　这种修建多年的老式居民区时常有高层水压不稳的毛病，花洒的出水孔还堵了一半，比浇花的喷壶水量大不了多少，没有浴霸，关不严的窗缝里时不时漏进来一缕雪风，江筱瑜一边洗一边发抖，草草洗净便赶紧结束这场热身效果堪忧的淋浴，用最快速度擦干水换好睡衣，冲进被窝里。　　　　这个上午连续发生大事，江筱瑜心力交瘁，只想好好睡会儿，让绷紧的神经放松下，也暂时逃避一下现实。她闭着眼，紧紧拥着被子，怎么睡都缺点暖意似的。　　　　天气好久没这么冷过了，上一次低温是什么时候？她迷迷糊糊的回忆着，对，是刚毕业的那一年冬天，这个老天爷只会偶尔赏赐雨夹雪的南方城市居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因为是突然降温，她穿得不够厚实，在外面跑新闻收集素材的时候狠狠挨了冻，当天晚上就发起烧来。　　　　第二天上午周天阳从外地出差回来，立刻把睡得半昏迷的她送去医院。听医生说再送晚点可能转成肺炎，他心疼极了，叫她马上辞职，没必要在外奔波挣辛苦钱。她一开始不同意，他还生气：“你那点工资才多少？我赚的钱养十个你都够了，你和我倔什么？”发完火又抱着她哄，“宝贝小鱼，老公不想你吃苦，赚钱不就是为了让你过得轻松，过得开心吗？以后你就安心在家看电视，出去喝下午茶，晚上做点好吃的给我，行不行？最喜欢吃小鱼煮的菜了。”　　　　她依偎在他怀里，感动得想哭，但他忽然一把推开了她。她惊愕的抬头，周天阳神情冷漠，声音里的疼惜无影无踪：“江筱瑜，你只关心我吃什么穿什么，完全不能理解我的心情。你和社会脱节很严重，我们交流起来太费劲。你物质上不能分担压力，精神上也不能让我放松，这日子过着难受，离婚吧。”　　　　他转身就走，她哭着追过去拉他的手，手却直直穿过了他的身体，整个人随着惯性跌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将她震醒。她惊魂未定的坐了起来，大口呼吸。　　　　她怎么又梦见周天阳了？伤心懊恼只持续了一秒不到，她猛地跳下床，赶紧跑向洗衣机——梦中她跌倒发出的巨响是从那边传来的。　　　　洗衣机的盖子已经落到了地上，裂成了几块，里面的滚筒也出现了巨大的缝，白色的羽绒从衣服的裂隙里飞了出来。她怔怔的站了几秒，被四面八方的冷空气激得一哆嗦，这才想起自己只穿着睡衣。　　　　她回到被窝里，欲哭无泪——还没到赚钱就不得不花钱。物价那么高，下一份工作还不知道在何方，离婚拿到的那点钱能支撑多久？正不知如何是好，唐菲打来了电话：“小鱼，我手残，你教我的牛油小花曲奇我做得难吃死了，但我好想吃。晚上你不加班的话，来我家帮我烤点曲奇好不好？我请你吃晚饭。”　　　　江筱瑜隔了几秒才哑着嗓子交代实情：“菲菲，对不起，我……我刚被炒鱿鱼了。”　　　　唐菲问清楚过程，叹了口气：“什么对不起，你没错，就是太倒霉。在家休息会儿，我请个假，马上来接你。”　　　　过了四十来分钟，唐菲上了楼，一进门就看见门厅那台炸裂的洗衣机，不由愕然。一问，她扶额道：“小鱼，这种老掉渣的洗衣机洗羽绒服是会炸的。”　　　　江筱瑜嗫嚅道：“我不知道，以前这些大件衣物都是送去洗衣店的。”　　　　唐菲止住她的话：“好了不说以前了。去帮我烤曲奇吧，明天周末，我陪你去买新的。”　　　　唐菲性格和她几乎相反，走的路也完全不同，毕业之后出国拼搏，半年前才带着傲人的资历以及一个特别爱笑，略天然呆的新西兰摄影师老公回国。这对精英夫妇租的房装修很不错，还有全套的烘焙家电和好几种德国锅具，可惜唐菲在厨艺上再努力，也只能保证把饭菜煮熟且不煮糊。　　　　牛油小花做法很简单，但黄油软化和打发稍不注意，口感便天差地别。唐菲看着江筱瑜熟练的搅拌好面糊，放入裱花袋，一挤一拉，稍稍旋转，一朵朵蓬松如花朵的生曲奇便轻巧的落在烤盘上。她把烤盘放进预热好的烤箱里，低头设定时间时的目光温柔又专注，一缕别好的刘海从耳后滑落，垂在脸颊边，乌发益发衬得她肌肤如玉，唇若涂朱。　　　　唐菲欣赏片刻，心道，周天阳绝对会后悔。　　　　江筱瑜收拾好台面，去水池洗手：“这次我还给你做了抹茶味和巧克力味的曲奇，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能不喜欢吗！那次Justin吃了你烤的肉桂卷，晚上就跑教堂祷告，求上帝赐给我你三分之一的厨艺，他就心满意足了。”唐菲推着她去书桌，“剩下的都交给烤箱了对吧？那我们先去看看招聘信息，我再帮你修一下简历。”　　　　然而一阵忙活之后，两人都颓了下来，不说专业对口的工作了，哪怕前台行政，都要两年以上工作经验的。简历发了十几份，然而她们心里清楚，只怕所有的邮件都会进入HR的回收站。江筱瑜勉强一笑：“其实麦当劳也不错，不就是多说几句喜欢您来喜欢您再来。万一运气好，混个店长当，养活自己也是没问题的。”　　　　唐菲安慰她：“先别放弃，尽量找个能发挥你长处的工作，总要考虑今后的发展。春节前这段时间招人的公司本来就少，你耐心点，大不了玩两个月，年后机会多了再说……Justin，你怎么回来了？”　　　　棕头发的外国人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亲吻完才用不甚标准但还算流利的中文说：“我回来拿东西，等一会儿要去个客户那里。亲爱的，晚上不能给你做饭了。”说完，浅棕色的眼睛转向江筱瑜：“小鱼不是六点钟才下班吗？”搞清楚情况后摇头，“中国公司不正规，在我们那里，是可以投诉的。”　　　　“别说了，我好像听见烤箱响了，你去看看是不是到时间了。”唐菲见江筱瑜一脸难过，赶紧把Justin打发去了厨房。很快厨房就传来他的欢呼声：“cookies！Wow！”半分钟后他端着一大盘曲奇过来，边走边吃，陶醉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圆圆的小花曲奇堆在雪白的大盘子上，淡黄色的原味，浅绿色的抹茶味，棕色的巧克力味，看上去怪可爱的。唐菲含了一枚在嘴里，舌尖轻轻一顶，酥松的曲奇便化了开来，甜蜜浓郁的滋味瞬间扩散。她见丈夫拿了个纸袋，把曲奇往里面装，不由得诧异：“你干嘛？”　　　　Justin解释：“Brown先生很照顾我，我等会儿去见他，带点礼物。对了，我有个认识的人，他开的咖啡厅在去Brown家的路上，你陪小鱼去放松放松怎样。他家的东西很好吃。”他指了指胸口，“咖啡和甜点可以让人心情好。”　　　　唐菲拉着江筱瑜站起来：“走吧走吧，散散心去。别想那么多，大不了我养你。”　　　　Justin开了二十几分钟的车，停在了路边。江筱瑜环顾四周，路边种着高大粗壮的梧桐树，掩映着漂亮的西式小洋房。这个街区百年前是外国人的聚居点，留下的建筑特色鲜明，保存完好，是市里的禁止开发区域，也是情侣和游客热爱的去处。　　　　她面前的洋房有着淡灰色的外墙，红棕色的屋顶，深褐色的窗户，窗台花盆里的太阳花在冬日寒风里依然开得热闹。这么富有童话色彩的小店，招牌上却只有一个字母——X。　　　　江筱瑜跟着夫妻二人踏进店里，道：“我来过这里。这家店很火，我记得他们的烘焙师长得很帅，脾气也好，笑起来超温暖超治愈，好多女孩子来这里喝咖啡吃东西，就是为了看他。”　　　　“那是老板的双胞胎弟弟。”Justin替二位女士拉开椅子，三人坐定，服务生抱着饮料单上前，含歉道：“不好意思，本店暂时只提供饮品。”　　　　江筱瑜抬眼看去，面包柜空空荡荡的，但玻璃后面的烘焙间里却有人在忙碌着。服务生解释：“我们还没有招到合适的点心师傅。那位是来面试的，在做样品，等我们老板检验。”　　　　Justin问：“以前那位小熊先生去哪里了？”　　　　服务生眼神黯淡了一些：“他去世了。”　　　　江筱瑜吃了一惊，印象里，那位英俊又爱笑的烘焙师还那么年轻，怎么就去世了？Justin已经站了起来：“熊先生……你们老板在不在？他一定很伤心。我认识他，想去看看他，能不能帮我说一声？”　　　　服务生露出为难之色：“这位先生，你既然认识我们老板，应该知道他的性格。他说过，只有着火或者有人砸场这一类了不得的事才可以找他，为其他事擅自打扰是……”她眼中露出惧色，“找死。你还是亲自给他打电话吧。”　　　　Justin正想说话，忽然眼睛一亮，对着角落打开的一扇门挥挥手：“熊景耀！”　　　　江筱瑜跟着望过去，只见一个男人站在门边，微微眯起眼睛望向他们，然后不紧不慢的走过来，停在Justin面前。　　　　他穿着黑色毛衣，黑色长裤，黑色皮鞋，极不打眼的色泽和款式，不去特别注意，就会像墙角阴影似的被人自动忽略掉。但只要一认真端详，他又是个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他很高。Justin身高1米89，但这个男人和他站一起，竟然比他还高一点。柔软的黑色羊绒勾勒出健壮挺拔的身材，五官也棱角分明，但这副出色的外表并不让人想看第二眼——那双眼睛透出的神色一个字便可总结——“滚”。　　　　他微微一笑，和Justin握手，但眼里没有半点热情的意思：“你好，和太太来喝咖啡？”　　　　Justin并不介意他的态度，依然非常友善：“是的。刚听说你弟弟的事。你还好吧？”　　　　熊景耀没回答这个问题：“抱歉，我现在没时间聊天。”他指了指烘焙间，“有面试。”说罢便径直走了。等他走进烘焙间，唐菲皱眉道：“你这朋友不想说话可以婉转点表达吧，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性格好差……咦小鱼，你很热？额头上都是汗。暖气没开那么夸张吧。”　　　　江筱瑜擦汗：“没，没什么，只是觉得那老板很吓人。”　　　　“他又没有凶你。”　　　　“可能是气场太强了。”她挤出笑容，故作镇定，心跳却仍然没慢下来。咖啡厅的老板，不正是上午在地铁被她蹭脏了衣服，替她打跑流氓，又骂她一顿，把她鄙视得恨不得钻地里去的那位北极熊吗！　　　　现在不是北极熊了，脱下白羽绒服，他就是一头凶巴巴的黑熊。　　　　他居然还真的姓熊，什么是人如其名？这就是人如其名！　　　　他刚刚看了她一眼。很短暂的一瞥，唐菲夫妇都没注意。但她知道他认出她了，而且在短短两秒的注视里，迅速而明确表达出了“怎么又是你”“要不要扔出去”“算了不和白痴计较”这一整套想法。　　　　很显然，他特别讨厌她。但他和她只不过萍水相逢，她的过失也只是不小心撞了他又弄脏了他的衣服，至于让他厌恶成这样？　　　　江筱瑜百思不得其解，侧身看了一眼烘焙间里沉着脸端详手里新烤出的面包的熊景耀，又把视线投向那位来应聘的烘焙师，可怜的烘焙师拼命绷出求职人的标准笑容，但笑得和哭差不多，看来也被那张死神脸震慑住了。　　　　她收回视线，对唐菲道：“要不，我们走了吧？”　　　　唐菲奇道：“咖啡刚刚送上来呢，干嘛走？”　　　　江筱瑜偷偷指了指烘焙间：“太可怕了。”　　　　唐菲哭笑不得，忍不住伸手捏她的脸：“又不是你在面试！你干嘛那么怕他啊？他虽然脾气不好，但肯定也不是神经病，不会没事整你。”　　　　Justin也开口道：“小鱼不要怕。熊先生性格确实不好相处，很孤僻，说话也不客气，但他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我认识他是因为他救了我的命。”　　　　唐菲愣了下，一把攥住他的手：“什么时候的事？你出危险了？怎么没告诉我？”　　　　Justin连忙道：“别紧张，那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巴黎有游-行示-威，冲突特别激烈，我想拍到更好的照片，走进了人群里，没想到有人突然对我捅刀子。熊先生路过那里，看见了，救了我，把我送医院……”他做了个鬼脸，挤挤眼睛道，“去医院的路上他骂我骂得特别凶，我都差点哭了，但他一边骂一边帮我联系朋友和大使馆。”　　　　江筱瑜正回忆那只挥向流氓的拳头，唐菲的话把她拉回现实：“看来熊先生不满意这个烘焙师啊。”　　　　她扭头一看，烘焙师一脸颓丧，从服务生那里接过外套披上，失魂落魄的走了。熊景耀面无表情的走向通往后面的那道小门，路过他们这桌时停下来，对Justin说了声“我有点事，你们慢用”，但话音未落，他身子突然一歪，迅速伸手撑在桌上平衡身体。　　　　他的手正好按在Justin装了牛油小花曲奇的纸袋上，他高而壮，造成的冲击力太大，纸袋又顺着他的力道往前一滑，撞翻了江筱瑜的咖啡杯，倾倒的咖啡顺着木头桌面淅淅沥沥往下滴。　　　　江筱瑜低头看着满腿的咖啡，懵了。　　　　一天两次被泼，她这是什么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