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梦,凉凉很困扰也很苦恼。 间或打个盹,魂思已经梦回今古,待一觉醒来,她时常分不清是梦是醒,是虚是真。 如此周而复始,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万幸的是她被迫学会了习惯,不再像刚开始那么疑神疑鬼一惊一乍。现在的她已经学会掩饰惊惧堂皇,也逐渐晓得区分梦与现实的不同之处,掌握明辩时间的流泻,以及生命的鲜活度。 毕竟梦里的她已经死了,而现实的她还鲜活地存在着。 关于这一点,老实说凉凉有点怕。 尽管一再告诫自己那只是个梦,可是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梦里的喜怒哀乐、品尝到梦中的甘甜苦辣。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她不敢断言也不敢否认,潜意识里她能够感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越是真实,就越害怕。 最可怕的是一切正在有条不紊地与现实重叠起来,假如继续置若罔闻、什么也不做,步入那条梦中轨迹只是时间的问题,迟早…… 一道黑影笼罩下来挡住了光,凉凉险些从石鼓凳蹦到地上,被人一把挽住胳膊,稳稳地捞了起来。 白芷面上的表情不喜不怒,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见鬼了?” 但见她一张小脸白惨惨,委实挺像见鬼的。 凉凉额前布满薄汗,双腿还有些发软,不禁心里嘀咕,可不就是一睁眼便见到了梦里的罗煞恶鬼么? 如此想到,她紧抿下唇,将脑袋埋低一些,努力让所有情绪覆在眼睫之下,埋藏心底。 饶是白芷再神通,也不懂得这方面的读心术。 “梦魇从心而生,越惧怕则越具象,无非都是人心在作怪。”说着,他白了一眼:“没事少听姜衍说的什劳子鬼故事,专唬你们这些胆小的。” “……” 世人只看得见他清新脱俗得跟下凡仙子一样,却不知国师内里可一点不如外表看上去那般高风亮节。凉凉挺想让这些世人也瞧一瞧国师这记自损形象的大白眼,不过想归想,她还是很习惯地先点下了脑袋。 凉凉很少忤逆国师的意思,从前凡事皆以他为重,务求尽心尽力尽职尽忠。倘若没有那个梦,也许她会继续无欲无求地乖巧下去,作个听话懂事的小丫头,全心全意服侍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终日想着要逃跑,一心离他越远越好…… … . 可是,头脑简单的凉凉一向心无旁骛宽心眼,为了应付这样一个令人惆怅的大难题,她不得不留给脑子更多的时间与空间进行思考,以至于近来就连吃饭时间也在愁思苦想,导致像今晨这般一不留神多喝一碗小米粥,多吃一个葱花卷和一个茶叶蛋而不自知,结果饭过腹胀难消化,走路都显一颠颠,难受。 凉凉顶着难受脸缓缓踱回白鹄院时,国师正在慢腾腾地煮着茶。 国师有着清早煮茶的习惯,凉凉早就习以为常。其实这种事原本应该由下人来做,可国师总说煮茶是种情趣,他不喜欢假手于人,就比如她。 事实上,自从摔裂了国师最钟爱的那套束口鹧鸪斑盏和清涧窑烧秘瓷茶壶被恼了足足三天之后,凉凉觉得这种说法纯属是在嫌弃她的笨手笨脚。 不是凉凉自夸,绝大部分情况下她的办事能力和效率都是很高的,人逢都夸心灵手巧很牢靠。凉凉只不过以为装作笨手笨脚也许就能够像她的前几任那样被国师嫌弃然后打发走……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国师恼完也没说赶她走,只说以后砸一次茶具打一次手。凉凉被茶夹打了三次之后就识相了,谁爱砸谁砸去,反正她再也不砸了。 白芷只瞟一眼那沉甸甸的步伐便知道自家丫头今晨又吃撑了,他将煮好的茶汤分酌五碗,其中一碗递上竹案推给凉凉:“喝了吧。” 国师用的茶具器皿无一不是上等品,凉凉捧起茶碗不觉烫手,就着碗沿小口小口吹着喝。被她吹出来的茶香四溢,热气蒸腾,如云雾般缭绕在檐廊间,一点点化散开来。 这份平静与惬意令白芷的眉目有所舒缓,他捧过自己的茶慢条斯理地抿上一口。只不知这茶是否真的百里飘香,未等一主一仆品完茶,就有人被引来了。 “这灵山云雾真是香凛浓醇,大老远就闻见了,两位不介意我也来蹭上一碗吧?” 人未到已声先至,来人单手托着小鸟笼,灰褶蓝的软缎右衽袍,滚雪边的银丝腰带坠着玉如意,宽袍广袖高冠束发,行的一副流里流气的纨绔作派,不知道的只当是哪家玩世不恭的富家阔少出来串门子瞎晃荡。 可普通人哪有本事在国师楼里到处逛,并且无忌国师大人的一记冷眼,不客气地端起一碗茶汤牛饮而光。 自来熟的这一位并不是什么普通人,姜衍是上一任国师的大弟子,现任国师白芷的大师兄。据闻两小没少一块混,长大以后关系好自不必说。 不过这话都是姜衍自己说的,凉凉从国师眼里就没见过亲昵二字,剖析出来的全是嫌弃的味道。她直觉这俩小关系可能并不好,能混到现在全赖姜衍脸皮厚。 姜衍脸皮厚是一定的,否则也不会隔三岔五溜回国师楼蹭吃蹭住,赖了几个月也不肯走。 上京有姜、闵、白、谢四大兼具声名与权威的百年望族,都是曾经追随岑□□打天下而来的,历经世代繁荣显贵,在朝野内外皆是权望并重的存在。 国师楼有不成文的规矩,自第一任大国师之后,每代国师都会在这四大家族里面分别挑选一位族中子弟收归门下,经过数年培养磨砺,四人当中真正能够消化传承者则作为下一任国师留在国师楼里,他的家族会将这个名字从族谱之上彻底划除,双方今后都不得有任何私下往来。 现任国师白芷正是出身这四大家之一的白家,而在他被选定成为下一任国师之后,包括姜衍在内的其余三人都已重新回到他们的家族,恢复平常人的生活重新规划今后的前程。 按照规矩,离开之后的这三位轻易是不能再踏入国师楼半步的。 但姜衍属于个中怪类,他离开国师楼回家没多久就因犯事被家中扫地出门。与姜家断绝关系之后,姜衍索性抄起家伙通天下跑江湖,要么摆摊算卦测风水,间或给人抓妖抓鬼兼抓奸。 有没有真本事不知道,反正凉凉看他每回风风光光从国师楼走出去,隔几个月就会蓬头垢面地溜回来,心觉这神棍的日子可能也不是这么好混的。 说他是神棍不是没有根据的,就比如姜衍每日溜达必提拎的那只百灵鸟,正是走江湖时用来耍灵鸟叼签骗钱混口饭吃的。 除此之外,姜衍兴头上来的时候曾给凉凉耍过不少兜里装的五花八门小道具,试图诱拐天真无知的小凉凉给他当徒弟,巧不巧被路过的白芷听见了,一脚把他踹出国师楼,好几个月都不让进的说。 不过姜衍好了伤疤忘了疼,压根就没在意过。 “好喝,给我再来一碗!” 凉凉低头,自己手里的还嫌烫嘴只喝了一半,茶盘上的另外三碗茶已经全数落入姜衍嘴里。这江湖卖艺果不是靠吹的,看得她肃然起敬。 眼看姜衍把优雅的品茶变成了粗俗的干酒,白芷冷恻恻地睇来一眼:“这茶不是用来牛饮的,你要这么喝那就干脆别喝。” “就你小气,一两碗茶还跟你师兄计较呢。”姜衍摇头晃脑故作感慨,放下鸟笼的同时顺便手贱去撩凉凉束发的那顶浅色珠花,被她紧张兮兮地赶紧捂住不让碰。 姜衍平素就爱调戏这种青葱嫩芽的无知少女,还没来得及玩心大起,就被他那高冷护短小心眼的师弟给怼了:“你很闲吗?这么喜欢拈花惹草,王福的差事很适合你。” 福伯是这里的园艺花匠,打理整个庄子的花草树木,经常抄着铿锵有力的大剪子修修花剪剪草,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喊他吃饭的时候只要往哪片最茂密的花丛草堆里边喊,一喊一个准,这个‘拈花惹草’居然形容得挺符合挺贴切。 “此花非彼花,彼花焉能与此花比呢?”姜衍哈哈笑着刚说完,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把人家的小珠花给拔掉了。 心虚的姜衍趁凉凉还没发现之前赶紧把百灵鸟塞给她引开注意力,顶着白芷的冷眼轻咳一声:“我今儿可是专程来找你的,听说皇宫那位要你半个月内给沿边芜都布法施雨。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啊!今晨起床你都没照镜子的么?我观你印堂凹陷眼中带有血猩之光,师兄我给你掐指算过了,此番怕是凶兆呀!” “……” 镜子自然是照过了,昨晚为了打发凉凉去睡觉,白芷提早从观星台下来返回寝屋,把本草纪剩下三分一通宵达旦看完了,今晨眼珠带点血丝什么的真的很正常。 白芷没理会他的装模作样:“夏侯跟你说的?” 姜衍支腮咧嘴,用下巴指着身边的人,笑意愈深:“你家小凉凉跟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