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夕阳消失之时,月离一行人终于到达敦煌城中。 即使已经入夜,城中依然繁华。街道上的商铺家家户户灯笼高悬,夜市中人潮汹涌,吆喝声和嬉笑声此起彼伏,在皎洁的月色下,让人迷失,日夜不分。 领队轻车熟路来到一家旅店,偌大的招牌上刻着“东道客栈”四字,门口的灯笼发出温暖的红光,披在月离肩上,暧昧不清。 众人踏入旅店,老板殷勤地迎出来,见是熟人,忙客套上:“柳老板!从西域回来了?此行如何呀?” 领队柳老板露出得意的笑容:“今日方回,这不一回来便来见老兄了!此行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与往常别无二致,不过遇上两位朋友,甚是投机,便带来老兄处一同落脚。可还有上房?为我兄弟几个并这二位安排安排。” 客栈老板将目光移到歧夜月离二人身上,满脸堆笑:“柳兄的朋友,便是蔡某人的朋友。二位当真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歧夜客气地笑了笑:“老板谬赞了。请为我二人安排两间房,麻烦了。” 老板笑道:“请随我来。”又吩咐小二,“二啊,带着柳老板等人去一贯的屋子。”小二远远地应了,急急赶过来领着一干人上了楼。 蔡老板领着月离歧夜二人来到临街一侧的屋子,打开其中一扇房门:“此屋临街,打开窗便能看见街景,尤其夜间灯火辉煌;屋内布置亦是上等。客官看看可满意?不满意还可以换。” 月离走至窗边,推开窗,一股凉风扑面而来,万家灯火映入眼中,心中说不出的舒畅。她转身朝老板一笑:“多谢蔡老板,我十分喜欢这间屋子。” 蔡老板见美人朝他笑了,喜上眉梢,忙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姑娘有何吩咐,跟我说一声便可。”接着又领着歧夜去了隔壁。 安顿好歧夜,老板走过月离门口,根据影子的样子猜到美人正在小憩,不忍打扰,便窃喜着下了楼。 月离听到老板下楼的声音,长舒一口气,打开门直冲歧夜屋内。歧夜为自己倒了杯茶,正凑到鼻尖下细细嗅着,抬眼便见到了一脸不悦的月离,打趣道:“又怎么了?莫不是屋里有什么不该有的?” “外面的男人都不怀好意,色眯眯的。我算是知道了,今后可要好好提防。”月离劈手夺过歧夜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 “这是我的茶……”歧夜无奈道,“要我说,你也怪不得他们。男人嘛,天性如此。你提防他们,不如遮一遮这张脸。不是我说,你也未免太惹眼了。” 月离不忿:“能怪我吗?你这分明是为你们男人的色迷心窍开脱!” 歧夜投降:“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我喝茶。” “说正事,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去王宫了,你有何计划?”月离问。 歧夜白她一眼:“这还要什么计划?一路走一路问。” 月离狠狠瞪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我问的是到了王宫,你有何计划?如何说方得体,如何做才能不失了我殷家的脸面?” 歧夜一口茶呛住,边咳边问:“如此繁琐?又要和陌生人搭话?这回你自己玩吧,我在外面等你便好。” 再一次,月离后悔没将他换成逐风。“那我们明日先去王宫,想必能见到二哥,如此一来,就有了商量的对象。” “万一见不到呢?”歧夜担忧地问。 “你能不能盼点好啊!”说完耷拉下脑袋,愁眉苦脸道,“是啊,万一见不到呢?” 见月离当真发了愁,歧夜放下茶杯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怕什么,你我联手,天下无敌。别忘了,急中生智可是我们的绝活。” 月离一直感激歧夜,但从小到大,她几乎没对他说过一声“谢谢”。这次离家,其实她是害怕的,但因为有他在,便无所畏惧。此时此刻,她听着他不正经的宽慰,突然软弱了,眼眶红红的看着歧夜,无比真诚道:“歧夜,谢谢你。” 歧夜见月离此状,惊愕得像个呆子,瞪了半天眼才如梦初醒,用手掌探上她的额头幽幽道:“你不是傻了吧?” 月离推开他的手,黯然盯着手中的茶杯半晌才道:“我有些害怕。万一辜负了我爹的信任……更严重的是,我二哥的幸福也攥在我手里……” 歧夜挪动凳子到她身旁,如小时候一样搂住她的肩膀,只是这一回坚定沉稳。片刻后,他开口:“我相信你。别忘了,从小到大,你鬼主意最多,我一直相信没有什么能难住你,更何况,还有我在一旁帮你。若你实在担心,我们现在将所能想到的所有情况预想一遍,从最好到最坏,全部做一回准备。如何?” 月离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窗外,万家灯火陆续熄灭,月亮也消失在夜幕中。繁华的敦煌渐渐恢复成原始的寂静,自窗外望出去,只能看见远处零零星星几处灯光和漫天星河。月离和歧夜商量完入宫事宜,抬眼才发觉竟已夜深了。歧夜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把月离拽起来道:“快回去吧,明日该没精神了。” 月离眨着酸涩的眼往自己房里走去。走至门口,她突然转过身,露出感激的笑容:“歧夜,终生莫相离。” 歧夜愣了愣,才笑答:“不相离。” 月离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梳洗完毕打开窗,见街市上已经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客栈门口,小二迎来送往,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容。一想到今日要启程去见二哥未来的家人,她又紧张起来,目视远方深深吸了几口气,刚要转身,门被轻轻扣响,伴随着歧夜不正经的问候:“日上三竿了,你还不起床我就硬闯了。” 月离站在窗边,故意不做声,含笑看着门口,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五,四,三,二,一……”刚数完,砰地一声,门被生生踹开,只见歧夜依然抬着一只脚,保持着踹门的姿势,就此停住了。半晌,他恶狠狠道:“臭丫头,敢耍我。” “不耍你,我还能耍谁呢?”月离悠然踱步至气冲冲坐下的歧夜身边,拍着他的肩道:“而且,从小到大,也不止一次两次了,你依然如此受用,只能说明……够傻。” 歧夜装出十分生气的样子,赌气道:“你欺负我,王宫自己去吧!” 月离刚想求饶,柳领队满面笑容地出现在门口:“二位,下楼用早饭吧。” “多谢柳先生!”异口同声,像事先商量好的。 一行人,两大桌。柳领队和月离歧夜并其他几位一桌,一边问昨晚睡得可好,一边招呼他们吃早饭,热情得歧夜和月离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歧夜喝了一口粥,看着领队道:“多谢柳先生连日照拂,我们实在不便再叨扰下去,恰逢近日家兄大婚,需得尽快启程。我们今日就此别过,只盼有缘再见!您的照顾,我们铭感五内,无以为报!” 柳领队闻言,急切挽留:“如此焦急?不能再多留几日?” “实在不便多留了。”歧夜一脸遗憾。 柳领队也一脸失望,但亦无可奈何,只能说了些“一路顺风”之类的吉言。 初到外面的月离歧夜不懂人间的客套,一度为柳领队的失望神情所内疚,直到阅尽世事,才明白那是最没有心机的人间辞。 用完早饭,带够干粮和水,月离歧夜二人辞别驼队,向王宫出发。 蔡老板和柳领队热心地给他们指了路,也提议为他们带路。但即使再不食人间烟火,月离也知道王宫不是等闲之地,万一被这些无关人等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少不了一些是是非非,是以连问路,也要解释一番他们只是去王宫附近而已。 逐渐靠近王宫,周围人群繁杂起来,街市也比敦煌更繁华,但井然有序,透露着一股庄重的味道。路边,肉铺、菜铺各归其位,有些摊位还卖些千奇百怪的小玩意儿,看的月离十分欢喜,拽着歧夜的胳膊一路叽叽喳喳。歧夜听着她兴奋地大呼小叫,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道:“让你二哥媳妇见到她未来的小妹如此不稳重,我看这亲事也黄了一半了。” 月离狠狠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因着此刻身边是你!” 闻言,歧夜深觉十分有理,摸了摸她的头笑了:“看来你也只能嫁我了。可怜我风流倜傥,竟要娶你这么个刁蛮的丫头!” “想得美!”月离踩他一脚,优哉游哉地自己走了。 二人路过一家饭馆,正值从屋内走出一群头顶戒疤的僧人,约摸十来人,穿着清一色的土黄色袈裟,双手在胸前合十,神色端庄祥和。 月离心中忽地闪过一丝异样,还未理出头绪,一行人已经走远了。她盯着队伍许久,摇了摇头,将那似曾相识之感甩去。 “殷二哥!”歧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月离猛地回过神,见二哥亦从饭馆出来,见到他们,显然也颇为惊讶:“你们二人竟这么快便到了?我以为还要些时日呢。” “若是靠我们二人之力,自然还要多些时日,但大漠中遇到一队商队,他们带着我二人一同到了敦煌,这才快了。”月离见到二哥,循规蹈矩得像是换了个人。歧夜在心里不住地腹诽。 “你们倒是上天眷顾!”清流笑道,“也好,我正愁到时去何处寻你们,既然在此遇见,你们便直接去我府邸安顿下来,待我和念雪商议后,便有劳你二人为我去说亲了!” “你倒是心宽。不怕我们搞砸了?”歧夜狡黠地朝清流笑。 “怕,但我对你们足够信任,尤其是我们家月离,那可真是能言善辩,我都说不过她。” 月离恍若未闻,只默默地走自己的路。但在清流看不到的死角,她的手正狠狠掐着歧夜的大腿,疼得歧夜憋红了脸,又不好发作,有苦难言。 “殷二哥,我们先不说这事了。你府邸在何处,快领我们去吧,走了一天,我都饿了。”歧夜忙岔开话题。月离见歧夜领悟了自己的“深意”,满意地松开手,还颇为体贴地替他揉了揉。 穿街走巷,三人终于在傍晚时分来到了清流的家门前。 “这便是我在王城的住所了。”清流抬头望着高处匾额上端庄的“殷府”二字,对二人说道。 “与家里真真大不相同。”月离感慨道。 “当真气派!殷二哥,你住的如此惬意,怪不得留恋此地了。要是我,或许也舍不得回去。”歧夜瞎说起来总不着边,月离白了他一眼。 边进门,清流边苦笑:“你这小子说话还是这么不过脑子,这里的屋子岂能与家里相比?我留恋外面,岂是贪恋这安逸的生活?我是为了念雪。等你们今后遇到这么一个人,愿意为她舍弃所有之时,便能体会我的心情了。” 月离与歧夜在清流处安顿下来,便开始四处溜达。歧夜边走边真心感慨:“虽及不上家中,但若论人力修建,也已相当不错了。” “我倒是更关心我未来嫂子如何。若是太过娇气,我恐怕得临阵倒戈。”月离认真地担忧着,脑中浮现出一个衣衫华贵的美人矫揉造作的模样,厌恶地蹙起了眉。 歧夜一脸嫌弃道:“你竟如此信不过二哥么?我倒是认为你未来二嫂必然是位奇女子,如此方能让二哥不惜入赘也要与她成亲。” “所言甚是……”月离抬头望了眼湛蓝如洗的天空,心情舒畅起来,“必然是位奇女子。” 夜幕降临,晃悠了半天的月离歧夜二人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饭厅,但又不知是否已开饭,只能继续在门口望梅止渴,尤其是歧夜,望眼欲穿的神情好似一条饿急了的小狗,可怜巴巴望着厨房。月离摸着他的头,绷着笑哄道:“乖,很快便有吃的了。”气的歧夜追着满园跑。 清流脚步轻快地迈入家门,喜形于色:“月儿,歧夜,我回来了!”入眼却见二人在院中打起来了,正摸不着头脑,歧夜转头见主人回来,顿时停了手,月离收势不及,力道颇足的一脚结结实实踹上他的臀,踹得他踉踉跄跄扑向了清流的怀里。 三人之间气氛顿时尴尬起来,谁也没有动,大气不敢喘,只愣愣地维持着原状。许久,清流咳了一声,推开歧夜无奈道:“早知你二人顽皮,怎的在我这里也无法无天?若是叫你们嫂子见了,岂不丢人?” 月离早已收敛了侠女的姿态,不好意思地笑着:“二哥,我错了,我保证再无下次!万万不可告诉父母亲呐……” 清流哭笑不得:“原来你在我面前表现得大家闺秀似的,就是怕我将你的好事告诉父母亲?” 月离点点头。不然她怎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和歧夜和平相处这么久? 清流摇摇头,憋着笑保持住谦谦公子的风度:“我答应你便是。”看着歧夜满面错愕惊疑,他微微一笑继续道:“想必还未用饭吧?走,随我吃饭去。念雪,你进来吧,这对小冤家闹够了。” 歧夜听闻可以用饭,本十分欢喜,但听到下一句,却是在心里为自己抹了把泪,与月离对视一眼,他知道,她懂了。本该二人斗法的餐桌,这下必须得表现得风度翩翩了。 门口一位简装的女子提着长长的裙摆迈入门内,每一步都优雅有度,彰显出天生的尊贵。她的手如同白玉,纤细无尘,腰肢只堪堪一握。待她抬起微颔的螓首,精致的容貌几乎将月离也迷醉其中,尤其是她的眼睛,灿若星辰,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月离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半晌才回过神,着急忙慌地问候:“二嫂。” 歧夜悄悄戳了她一胳膊,耳语道:“看看,我就说是个奇女子。这容貌,这风姿,你都不够比的。” 月离只呆滞地点着头,浑不在意歧夜的嘲笑。 “尉迟念雪,见过二位。”她含笑屈身,微微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