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皇甫邕大将军本是幽台人。 幽台地处冀州西北,原本受封之人来自风氏家族中较为旁偏的支系,当时前往封地的辅臣之中,就有皇甫家的先人。后来八国之中多有臣代君权的情况发生,幽台国主也被黎氏取代,然而黎氏虽然把持朝政,却对坐拥重兵的皇甫家多有忌惮,千方百计阻挠皇甫家族人入朝为官。 这也是皇甫邕离开幽台,远赴冀州从军的原因。 是以如今将军府中的家臣,大都是土生土长的幽台人,宋端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而宋端虽然生在中都,从能独自上马的年纪开始,便追随父兄一道在边疆戍守,直到最近几年才被召回将军府。 滨守城春天那能持续许多日的绵绵细雨对他来说,既不熟悉又不讨喜。且不说穿着蓑衣斗笠赶路有着诸多不便,马匹难行的地方更是要踩着泥泞的小路前进。虽说常年行军的男子汉没什么吃不得的苦,趁着在茶摊歇脚的空档,他还是忍不住对同行的伙伴抱怨起来。 「大小姐,咱们这到底是要往哪里去啊?」 同宋端坐在一起的是个十几岁的姑娘,穿一身天青色胡服,袖口的绑带打得利落非常,腰上既没有琅珰玉饰,也不见绣品荷包,只系了一条月白色腰带,就显出蜂腰猿背来。这样的好身段,加之她放在桌边那把宽刃长刀,旁边的客人少有不朝这边瞧上一眼的。 许是为了赶路方便,那姑娘满头的青丝并未盘成流行式样,而是同男子一般束髻,用玳瑁小冠固定,配着装束更为清爽干练。唯一可惜之处是她外罩的皂纱帷帽没有取下,并不能看清面貌。 听了宋端那句话,姑娘先是哈哈一笑,随即答道「一路上我都瞧着宋大哥满脸不痛快,故意没早说清楚,正等你什么时候问我呢。没想到你这样一个大男人,心里倒也憋得住事儿,竟然到了滨海城才问出口。」 这话把宋端气得七窍生烟「好啊你个小丫头片子,要不是担心你,我哪用得着跑这一遭,你还拿哥哥我寻起开心来了?」 姑娘见状赶忙道声抱歉「不过一个玩笑话,宋大哥千万别放在心上。这事三言两语间也说不清楚,不如明早进山时我再细细说给你听。」 进山?宋端左思右想了半天,滨守城外就只有一座祀山,重峦叠嶂绵延不绝,他从前便听人说起过是个不错的踏青去处。 这时茶博士将两人的水袋灌满了送过来,宋端朝他道过谢,又向那姑娘问道「我倒没听过祀山中有什么可去拜访的地方,莫非你约了人在那见面?」 对方只说明日便可见分晓,两人便一道出了茶肆。 第二日未到日出时分,宋端同那姑娘已经踏上了进山的小路,左右折道许多次之后,才总算绕过两三个山头。这时太阳升了起来,山间浓雾开始散去,又走了约莫半刻钟,那姑娘忽然停下脚步,说了句「到了。」 宋端抬头一张望,只有刚泛新绿的藤萝树木,别说村落建筑,连个人影都不见「这就到了?大小姐你是专程来此赏景的?」 「不要急,我等的人马上就到。」 果然没过多久,雾气渐淡的山道上现出个朦朦胧胧的人影,伴随而来的还有音色通透的哨声。宋端砸了咂嘴「这是马哨?」那姑娘闻言「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不是马哨,是骨笛。」 她这句话音刚落,足尖在地上一点,人已经朝着山上掠去,手中直刀反握出鞘,一记横扫向着来人攻去。这变故来得太快,宋端仍然满头雾水,又担心同伴,只好也几步跟了上去。 此时姑娘同那人已经缠斗在一起,两人武技走得均是求快的路数,刀光剑影看得人眼花缭乱。宋端只隐约分辨出持剑的人是个身穿白衣的男子,所用剑招轻灵飘逸,看在宋端眼中虽然十足陌生,但还是能看出此人根基远远及不上自己的同伴。 只听「哧啦」一声,男子的衣袖被刀锋削断,轻飘飘的白纱落地时,两人都已经收起了兵器。 宋端听到那名男子开口道「皇甫希,这就是你上门作客的礼节吗?」 被点到名字的正是同宋端一道的姑娘,这会她已经取下头上的帷帽,白生生的瓜子脸上生着双墨黑如黛的双燕眉,点漆样的瞳仁养在灵动的瑞凤眼中,果然是一位英姿飒飒的俏丽佳人。 听到对方如此说,皇甫希微微一笑「掌道大人既然称我皇甫希,便当我是皇甫家的大小姐来看待,总要许我一些小姐脾气吧?」 傅一心把玩着手中佩剑,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你这是强词夺理啊……」 「若论雄辩,掌道师兄面前,师妹可不敢造次。」 方才的剑拔弩张明显有所缓和,宋端这才谨慎开口道「请问阁下是?」 「啊抱歉抱歉,」傅一心仿佛刚刚注意到宋端这个人,单手挽起被划破的衣袖躬身作揖,「在下霁雪宫掌道,傅一心。」 霁雪宫的名号,若是放在百年之前,莫说是滨守城附近,放眼羲朝上下也是无人不知。可如今玄学正盛,当年的黄老耆宿大多不存,宋端又是幽台的武家出身,更是越发听不明白了。 注意到他脸上的疑惑神色,傅一心冲皇甫希略略挑了下眉「这人陪你前来,你却没同他说清楚?」 「正要讲到这一节,就让你赶上了。」「喔,如此说来,倒是我来早了?」 皇甫希也不理他,面朝宋端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合该早些同宋大哥解释的,这样长的一段掌故,进山路上竟没有讲完。」 谁知没等她继续说下去,宋端反而先摇摇头「既然说是大小姐的师门,又有将军首肯,我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解不解释都不打紧。」 他在将军府中从未听什么人说起过皇甫希拜师一事,直到这次皇甫邕命他送皇甫希去师门贺寿。当中细节皇甫邕并不曾同他讲述,只说眼下局势动荡,令他送到滨守即可。如此讳莫如深之下,宋端也晓得必然有什么说不得的隐情,便不再打听。 接着他向傅一心遥遥一拱手「将大小姐安全送到便是幸不辱命,接下来全要仰仗阁下了,宋某就此拜别。」 待到皇甫希和傅一心都还过礼,宋端便转身下山去了。 「宝雁呢,我早传书说了今天要来,为何会是你来迎我?」皇甫希跟在傅一心身后朝着霁雪宫的方向走去,这才总算有机会问起好友的事。 「她到城里去了。」「今日进城?」皇甫希不解,「今日并非惯常采买的日子,可是学宫中出了什么急事?」 傅一心好像有些心不在焉,长长的剑穗被他反复缠绕上手指「倒没出什么急事,只是刘师叔在城里托人制了一批新琴,那位师傅有事需得回乡一趟,这才往霁雪宫递了消息,催着今日过去取。」 「你呢?往日阮师叔生辰,你虽然也常到滨守来,可这样说要长住的时候可不多,可是中都出了什么变故?」学宫前的竹林已经映入眼中,傅一心却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皇甫希,「这里虽说隔绝避世,霁雪宫可绝没有到消息闭塞的地步。」 「师兄不是从来不喜学宫牵涉朝堂事?既然对此事已经有所耳闻,还是这样追根究底又是什么缘故呢?师妹心思愚钝,还望师兄明示。」 被皇甫希用这样一句话堵回来,傅一心并没显露出不悦的神色,反倒眼中迷惑之色更深。不过沉思片刻之后他又马上展颜,换回了平时的轻快语气「师妹说的是……不谈这些,你难得过来,可要师兄略尽地主之谊,带你四处游览一番?」 「这样的事情怎好劳动掌道大驾,不如交给我们这些闲人……」 冷不防插进来的声音明显把傅一心吓了一跳,等他看清楚来人,越发没好气「王渊师兄怎么有空出来转转?」 王渊只比傅一心略微年长几岁,生得一张文质彬彬的面孔,却最爱开人玩笑。从前皇甫希来学宫的次数有限,每次也待不了许多时日,因此从未见过眼前这人。 「今日宝雁不在,山呆子忙得脚不沾地,我原本想寻师弟你一道下棋,可四处遍寻不着。好容易问到上善阁扫洒的小童头上,才知道你一早下山接人去,于是便在此地等候了。」 说这话的功夫,他已经将皇甫希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位是?」 傅一心原本站在皇甫希身前,本想顺势挡住王渊的视线,却不想皇甫希反倒上前一步,一拱手道「小女赵曦,冀州人士,虽不曾久居学宫中,却有幸受过阮夫子指教。」 「阮师叔的高足?」王渊眯起眼睛,「姑娘是军旅出身吧?」 话锋虽然转得令人措手不及,皇甫希还是大方道「不错,家父自幼从军,如今略有个一官半职。家母身有宿疾,赵曦自小便随父亲出入军营。」 「师兄不是说要下棋?」傅一心冷不丁插嘴,王渊这才收回略带玩味的眼神「哦?今日答应得倒是痛快。」「师弟哪敢扫了师兄的兴致,只是师兄的棋力在学宫中无人可出其右,若要我作陪,需将执先让出,师兄还得另外贴给我五目半才行。」 王渊闻言失笑「你小子是要下棋还是要打劫?」 「师兄的劫我如何敢打,一着不慎,可是要满盘皆输的。」 「你呀……」王渊摇头,「没了谢师叔管束,这几年越发没正形了。」 原本皇甫希只当两人是在随意机锋,可王渊这句话出口,气氛不知为何突然冷了下来。傅一心没再继续搭腔,王渊的语气却有些咄咄起来「想必这位小姐对霁雪宫尚不了解,不如你我改日再相约手谈,由我先带她……」 没等王渊把这句话说完,不知从何处飞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锦囊,刚巧砸在他头上。 锦囊上绣着北斗九宫的图样,落地之后系口处略微松散,几枚算筹从中显露出来。王渊刚刚俯身将锦囊拾起,身后的学宫正门中又走出来一个人。 此人分明和王渊相熟,傅一心还没开口称呼,王渊先叫了出来「山呆子!你不好好忙你的去,跑到这里捣什么乱!」 趁着这个空档,傅一心在皇甫希身旁附耳道「这位是山旷师兄,同你师父一样,都是霁雪宫中的道子。」 皇甫希有些惊讶「如此年纪便已经是道子了?」 「人才凋敝啊……」傅一心面色沉痛,「毕竟连王渊这种人都能混上道子之位,身为掌道,在下对霁雪宫前路甚感担忧……」 皇甫希笑眯眯道「有这样投缘的青年才俊相辅,师兄该高兴才是。」 那边山旷已经开口应答,声音沉稳有力「我若不来,未免显得霁雪宫待客不周。」 「况且有人办事不力,我身为督院,自然要多多敦促。」山旷一把拽住王渊,「宝雁临走的时候,可是你亲口应承代她整理账目的。」 「我明明算完了,你自己未曾誊写便将算筹收了,怎么能怪到我头上?」王渊扬了扬手中的算筹,咬牙切齿回道。 「那就劳烦去请一位读得懂你算筹排布的人来。」山旷仍旧扯着王渊往回走,行至门口时停下脚步,回头对傅一心道,「这位姑娘的住所已经安排妥当,劳烦掌道送她前往吧。」 「好说。」傅一心冲他挥挥手,便领着皇甫希往向子渝的居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