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者,主万物生发,草木兴而后育哺。春时不胜,则百事难兴矣。 冀州自今年开春起便节气不顺,先是春寒不退,河川迟迟难开。后又有几次冻雨,田地中的青苗统统受了灾,接连而来几次疫病虽说并不严重,但中都附近也隐约流传出了灾年的说法,人心日见浮动起来。 如今的羲朝皇帝虽说从未经历过从前的天下一统,为政三十余年,也有个体恤臣民的贤名。冀州艰难立于八国之中本就不易,若是民生动摇,王朝倾覆也不过顷刻之间。 是以尽管病重多日,到了春猎这天,皇帝仍旧亲临猎场,未曾将祭天告地的职责假手他人。几位皇子本想趁此一展身手,见此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最终皇帝还是不敌病痛,围猎开始之后便在丞相陪同下回到营帐中休息。 此时已是四月,风中虽说犹有寒意,其实已经颇为和暖,但皇帝的大帐中仍旧生着炭火,细看皇帝本人穿着,更是连冬日的夹袍都尚未换下。 饮过内侍奉上的汤药,皇帝长出一口气,视线扫过方才开局的棋盘,最终落在坐在自己对面那人的身上。 「算算时辰,也快到了吧……任卿可知这件事朕为何要托付给你来做?」 任琳琅回道「陛下信赖臣,是因为臣是太子殿下的舅父,血缘亲情,自是难以割舍。」 「哼。」皇帝哂笑,「莫以为朕听不出来你话里有话,若是仅有血缘亲情便可了结此事,朕又何必劳神费力?况且同你谈及血缘亲情,朕还没病糊涂。」 听完这话任琳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点头称是,仿佛真的专心棋局一般。 帐内一时无声,忽然帘幕微微一动,皇帝身后打扇的侍女接着惊呼出声,手中的扇子都掉在了地上。原来有一人凭空出现,正单膝跪在坐榻之前。 来人是任琳琅的侍卫,姜衡。 皇帝抬手揉了揉眉心「我若没有记错,这人是皇甫将军从幽台带来的?」 「不错,」任琳琅展开手中的扇子,「不过姜衡现在是臣的侍卫。」 「任卿同皇甫将军,果真「势同水火」啊……」 任琳琅微笑道「陛下明了就好。」 接着他便转向姜衡「可是二皇子那边有了动作?」 「是。」姜衡抬起头,「按照丞相安排,此刻他们的人马已经遭到偷袭,派去的人都是江湖出身,不会留下把柄。」 「皇甫骥那边呢?」 「将军已经遣人送公子过去了。」 任琳琅点点头,此时帐外有人通报「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叫他进来吧。」 任琳琅笑道「原来陛下竟是料事如神。」 原本风鸿名正在围场巡视,突然接到内侍传旨,宣他前往中军大帐,并一再嘱托事有紧急,片刻也耽搁不得。 获准入内之后,风鸿名先是行礼问安,见任琳琅也在,且与皇帝都是面色沉重,忙开口问道「儿臣接旨后便快马赶回,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倒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事到如今,丞相还要为他开脱吗?」 话头被皇帝打断,任琳琅连忙起身,后退一步跪在风鸿名身边「太子殿下尚未加冠,从未协理过政事。况且陛下一向亲力亲为,殿下第一次接手这样的大事,会有疏漏也是难免。」 看到任琳琅态度惶恐,风鸿名更是不解「不知儿臣所犯是何错,还望父皇明示。若真是儿臣办事错漏,太傅也不必为我说情,我自当认罚。」 一封书信就这样被扔到了风鸿名面前。 「你自己看看吧。」 风鸿名拆开信件,只大略一读就变了脸色「竟有人意图谋反,这……」 说着他便长跪拱手,朗声道「儿臣自请将歹人捉拿惩办,还望父皇恩准!」 未等皇帝发话,任琳琅抢先道「此事万万不可!参与春猎军队兵刃大半未曾开锋,加之山势复杂,又是敌暗我明,万一殿下略有闪失可如何是好?」 「太傅,这本是我巡防不严,后果自然该有我来承担,若只因我是太子而将此事推给旁人,说出去岂不惹人议论!」 「够了!」皇帝一声断喝,随即叹了口气,「这事就交给鸿儿处理吧,务必将这些逆贼全部擒拿,朕会派皇甫将军前去接应。」 「儿臣领旨。」 待到帐帘放下,任琳琅并未起身,反而伏地一拜,并道: 「陛下圣明。」 根据那封密信上所说,这伙反贼本是西滔流匪,大都是从前林胡之战时的遗属。西滔位在西南,族人骁勇善战,羲朝开国之时将其纳入疆域,本就是异族封王。后来羲朝国力渐衰,西滔便自立而出,屡屡侵入边境。 林胡之战发生于二十余年前,皇甫邕正是靠此役大捷方才成名。 如此看来这事的确似任琳琅所说,并不是什么大事。西滔边境距离中都千里之遥,饶是流匪如何悍勇,没有后援,也是孤掌难鸣。 可是风鸿名总是隐隐觉得其中有些地方不对劲。 尤其当他率领一队人马深入林中搜寻四散逃离的流匪时,这种感觉已经变成了一种不安。午后日影开始西斜,树林里淡淡浮起一层雾气,风鸿名带来的部将都已经下马,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徒步前进。 这时林外传来一声呼哨,接着便有令兵来到风鸿名面前,单膝跪地禀报道「林子外边来了一队人马,打头的旗帜看来,是皇甫将军的府兵。」 虽然仍旧存有疑问,但风鸿名见皇帝所说的援兵如约出现,还是稍微放松了神经,下令让这名兵士前去接应,自己则勒马回缰,顺着地上的行迹朝着一处山坡而去。 没走多远便到了树林边缘,原本应当出现一片平缓的坡地,入眼却见岩石陡峭,竟是整个山坡完全塌陷。风鸿名想起前段时日的冻雨,又下马去查看了土石塌陷处,估算出塌陷发生应有不下五日了。 这片林地距离围场不远,若是有人误入又不知情况,连人带马失脚跌落,怕是生机渺茫。风鸿名皱起眉头:三日前自己前来勘察围场,怎不见有人来向自己回报这事? 何况流匪足迹到了这里马上中断,是不小心跌落崖下,还是…… 未等风鸿名思虑清楚,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响声,随后便有温热的血液溅湿了他的衣袍。一支五蒺铁箭穿透了战马的脖子,顷刻已是血流如注,高大的马匹嘶叫着滚下崖去。 第二支袭来的箭换做了红翎响箭,射箭的人想是臂力过人,风鸿名即使早早听到了箭响,也只来得及堪堪避过。 第三支、第四支箭来得更快,而且只带有有撕裂空气的一点呼啸,闪避越发困难。风鸿名只得身侧佩剑,又不曾穿着重甲,一个不防便被冷箭射中左肩,为避开紧随而来的下一箭向后一倒,整个人消失在断崖边上。 闻声而来的兵士并不知晓眼前发生了什么,只见到二皇子风雄名与该是前来接应的皇甫骥站在山崖边上张望。 风雄名见到御前亲兵出现,显出沉痛面色高声道「我等来迟了,方才太子殿下与反贼缠斗,不幸同其一道坠崖,山崖高耸,只怕……」 一旁皇甫骥上前按住风雄名的肩膀「二殿下先不要伤心,还是先派人回报陛下,再遣人下去查探一番,或许太子殿下吉人天相,并未遭逢不幸呢?」 这一番话说得意有所指,风雄名好似幡然醒悟,连忙叫来亲兵将士去回报皇帝,随后叫来自己的侍卫,命其带人下崖查探。 等到亲兵离去,风雄名笑着对皇甫骥道「果然虎父无犬子,皇甫公子深得皇甫将军真传,此番助我化险为夷,本王感激不尽。」 「好说,只望殿下能记得今日效劳,皇甫骥便无他求了。」皇甫骥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血迹,「这样的伤势断无可能生还,不过还是要小心行事。在下还要确保西滔人潜入谋反的密信送到御前,现行告辞了。」 临行前又嘱托风雄名道「若是陛下问起,殿下可知道如何应对?」 「本王奉命巡营,却遇见不明来路之人袭击,这才点兵离营,正巧遇见前来宣旨的内侍。直到来到此地,见四弟罹难,才是是西滔的歹人混入中都。」 皇甫骥点头「正是如此。」 目送皇甫家府兵离开,风雄名便清点人马,往中军大帐复命去了。 可皇甫骥并未回到皇甫邕所在的营地,而是命一个中郎将率领府兵们回营,自己策马离开围场,顺着山路,来到另一处开阔的山坡顶上。 坡顶停着一辆马车,车边站着一个人,见皇甫骥前来,冲对方略一拱手便默默退开。 皇甫骥下马之后对着马车长揖行礼,道了声「老师。」 车帘被一柄折扇微微挑起,车内人道「可有遇上什么不顺利?」 皇甫骥摇头「一切按计划,只是不知太子殿下伤势如何。」 车内半晌没有回话,直到皇甫骥都开始感到不安,那个声音才再次响起 「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康老头总有办法。」 「霁雪宫那边……」皇甫骥似乎犹豫很久,终于还是试探着发问。 可没等他说完,便被对方打断「阿骥,知道太多对你并没有益处。你虽然是我的学生,到底还是皇甫家的大公子。」 皇甫骥皱起眉头「为何老师总是不愿意帮助父亲?」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车帘被重新放下,方才退开的人沉默着跳上前座,径自驾车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