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被人搬上马车的时候,尽管双眼紧闭,但风鸿名其实是异常清醒的,他甚至能够分辨出自己身上除了左肩之外,还有几处较为严重的伤口集中在左膝。 刺穿肩头的那一箭虽然力道不小,却并没有达到让他失去平衡的地步。 风鸿名当时查看山坡塌陷处的时间不算短,足够让他发现断裂处并非坚硬的岩壁,而是相对松软的沙石土壤。他之所以觉察此处并非刚刚塌陷,正是因为崖边已经长出几片浮草。当他侧身滚落的时候,借着手中佩剑支撑,右手恰恰攀住了丛生的草根。 新发的草芽当然扎根不深,可已经足够让他顺着山势下滑。过程中虽有突起的尖锐石块,但都只能伤及浅表。更为万幸者,山崖下生满茂密灌木,风鸿名从那样高的山坡滚下来,竟未曾摔断骨头。 可就在他打算尝试是否能够成功站起身时,树丛之外忽然出现几个人。 这些人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了「不省人事」的风鸿名,为首那人大略查看了风鸿名的伤势,回头对同行的人说道「去取康先生的伤药来。」 这些人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救自己? 风鸿名脑中飞快闪过几个问题,期间依旧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他左膝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方才试着悄悄用力,竟是完全无法弯折。这些来历不明的人似乎各个身手不凡,风鸿名心知反抗亦是徒劳,索性静观其变。 他手中的佩剑在登上马车之后就被抽走,可那人似乎只是认为剑身阻隔妨碍上药包扎,并未将其收走,而是放置在风鸿名身侧。 敷在伤口上的药并非普通伤药,伤口造成的剧烈疼痛很快便有所缓解,但就当风鸿名伸手摸上剑柄的时候,才觉察到涌上来的睡意并非来自失血,而是伤药中斟酌添加的某种药材。 之后他朦朦胧胧醒来许多次,却总是在半睡半醒间挣扎,模糊的视线中有时是正午,有时又是深夜。究竟过去了多少时日,马车又走到了什么地方,风鸿名并不知晓。 当他终于稍微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了另一辆马车之中,身边整整齐齐堆放着做工精致的描花木盒。车子行进常有颠簸,似乎走在较为崎岖的山路上。 没过多久车子便摇摇晃晃停了下来,帘幕掀开时的光线让风鸿名下意识眨了眨眼,也只看清跳上车来的人相较之前身材矮小了许多。接着他就被搀扶着下了马车,慢慢挪进一处小茅草屋中,被安置在屋子正中的简陋卧榻上。 到药力完全消退,又过去了一天一夜时间。 风鸿名是在一阵谈话声中醒来的。 尝试用尽量不引人注意的动作活动了下手脚,风鸿名确认之前因为药物造成的僵硬麻木感已经消失,却仍旧没有睁开眼睛。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卧榻前,接着风鸿名便听到个男子的声音懒洋洋说道「过了这么久还不醒,康师伯这药到底是下了多重的分量啊?」 门外答话的是个冷清的女声「总会醒的。」 「哦——」那名男子轻笑一声,拖长了音调,「就怕醒了还装没醒……」 风鸿名这时忽然抬手扯住了男子的衣襟,一翻身就将对方掼在了床榻上,由于膝盖仍旧吃痛,只好伸手扼住了那人的喉咙「这里是何处?」 谁知对方非但没有丝毫惊恐神情,甚至连挣扎的意图都没有,反倒继续笑嘻嘻冲屋外喊道「宝雁,我就说这法子肯定有用。」 应声走进屋内的女子穿了件秋香色春衫,腰间系了条藕荷色罗裙,玉簪挽了个随云髻,远山眉,杏核眼,本该是娇憨可爱的一张面孔却因为总是疏离的神情,生生压住了一身颜色。 这名女子正是林宝雁。此刻她手中端着刚刚煮好的汤药站在床榻前,平静地看了看眼前两人,接着对风鸿名道「此地是祀山,我们既不是害你的人,也不是救你的人。」 「我叫林宝雁,被你制住的人叫傅一心。」 原来风鸿名第二次所乘的马车,正是林宝雁借来去城中取琴的那一辆。进山之前林宝雁觉察车厢中传来响动,仔细查看才发现被藏匿在杂物之后的风鸿名。她原本想将风鸿名再送回城中,却忽然发现眼前这人的伤口上,敷着康无盈配置的伤药。 林宝雁记得两个月之前,康无盈便说受故人之邀,须得往中都走上一趟。 于是她将风鸿名带来了自己平时进山采药时偶尔歇脚的小屋中。 「我们虽不是那些人,却认得用在你身上的药。」傅一心神色自若接道,仿佛被人扼住喉咙的根本不是他,「这药配好之后需得在二十日之内使用,当中一味药可助人入眠,只是分量稍有差错便成剧毒,普天之下能配这药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而我霁雪宫中,恰巧就有一位。」 听到「霁雪宫」三个字,风鸿名眼中的戒备神色反而更深,厉声道「你们是不是……」接着话头又被自己生生止住,换上了稍微平和的语调,制住傅一心的手却没收回来,「霁雪宫早在五十年前便销声匿迹,编造这样的谎话也想取信于人吗?」 闻言傅一心竟然笑了起来。 「若只是道听途说,连死人都能活过来,何况偌大一个霁雪宫?」 这话说完风鸿名依旧沉默着不曾动作,傅一心接着叹了口气「论拳脚我自是不如你的,可若是你掐死了我,又要拿什么要挟宝雁送你出去呢?」 「祀山之大,恐怕要远超太子殿下你的想象。」 风鸿名冷笑道「阁下好胆量,认定我是太子竟然还敢收留?」 「开诚布公罢了,你我何不各退一步?老实说,殿下您真的没有觉察内息受阻吗?在下并非胆大,只是留有退路罢了。」傅一心语速明显加快了不少,「何况收留殿下的并不是我,而是宝雁,要谢可千万不要谢错了人。」 最终风鸿名还是放开了傅一心,后者起身之后便立刻坐到了门边,看林宝雁在院子里重新生起火炉温热汤药。 沉默半晌之后,风鸿名道「你是如何知晓我是太子的?」 听到提及祀山,风鸿名已经知晓自己身在滨守。他被人搬上马车处理伤口之后,原本穿着的皮甲胡服早已被更换,佩剑更是不知去向,身上也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即便太子遇刺的消息早已遍传九国,对方也不应该如此草率做下判断。 如此看来,方才提及的那位能够配出独特伤药之人,便是事情的关键了。 想不到傅一心轻飘飘回了两个字: 「看脸。」 风鸿名一下愣住「阁下与太子相识?」 「素未谋面。」 「那……」风鸿名低头沉思片刻,接着道,「那便是同丞相大人相识了。」 这次没有回话。 风鸿名心中有个猜测渐渐扩大「而且看你的态度,似乎对丞相并不太欣赏。」 哪怕方才他将对方压制在床榻上时,傅一心都不曾正视他的面容。风鸿名起初以为他或许是为了隐藏欺骗自己的情绪,后来才发现同自己说话似乎在不断消耗着傅一心的耐性。 这一个月来发生的种种在风鸿名脑海中不断回放,连同他之前有心无意中接触到的各种看似无用的只言片语,似乎都不约而同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阁下既然如此轻易便能推断出我是太子,那一定也已经猜到我为何会出现在此了?」 傅一心这下总算转过头来「殿下此言何意?」 「此时阁下心中想必有个疑问需要我来帮忙解开,至于我……看起来我的疑问也只有阁下能够帮忙了。」 「你要我带你进霁雪宫?」傅一心双手拢在袖中靠坐在门边,好似不经考虑便应承下来,「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