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赤缇不住抽气,诧异而又疑惑地看着我。
我把姜赤缇拉至石凳上坐下,“姜姑娘,你先别问我从何得知。若你愿意,我倒想听听,当年究竟是何事让谈先生不辞而别。”
姜赤缇目噙清泪,轻轻颔首。
见欢也优游自如地靠在丹桂树下,仰面阖目,不嗔不喜,不忧不怒。
在姜赤缇的一言一语中,我又被她带回到三十六年前那个即将结束的夏日,那个谈问西不明不白便消失在她生命里的时节。
原来,那日谈问西被姜猖请去,的确如小菊来传时所说,姜猖那日刚巧得空,所以特特请之一叙。
二人相见,先是互相寒暄了一番,而后姜猖在感谢谈问西一年来的倾囊相授之余,又委婉告知姜赤缇而今学得六七分火候,已属了不得。纵观雁落城,除了谈问西,能及之人,寥寥可数。
作为姜赤缇之父,他对此颇为满意。若说要习得与先生不分高下,却委实无此意愿,自然不会在此事上为难谈问西。
是以,授课之期到此结束,驻扰先生甚久,他心里过意不去,于是将当初许给先生的银子额外加了一百两,以此为谢,午后便着人送至府上。
接着,又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
话一叙完,谈问西恍恍惚惚地道过谢后,便欲折返回姜赤缇的书房,一心记挂着走时答应过她,会返身为之解答疑问。
走在曲曲折折的回廊里时,谈问西也做了个同姜赤缇一样的决定。
但令人惘然的是,谈问西与姜赤缇一样,心意尚未表露,便被迫折断。
在返回书房的路上,谈问西遇到姜赤缇之母,张潇潇。
与其说是偶然遇到,不如说张潇潇是在等他。从谈问西走出书房的那刻起,张潇潇便等在其回路上。
姜府的大夫人身旁未跟随从,而是独身伫立于廊下。
谈问西心中了然,只是不知这位甚少接触的夫人找他会有何事,假意不明,上前拱手施礼,“见过姜夫人。”
张潇潇笑脸相迎,问道:“谈先生这是要回缇儿的书房?”
谈问西不卑不亢地道:“正是。”
“常听缇儿讲,谈先生不仅画技卓著,年纪轻轻便有高于同龄的见识,且从不吝授艺。缇儿能有而今画技,全凭先生悉心做教。先生如此品行,极为难得。”张潇潇仪态优雅,举止从容,借着姜赤缇的名头对谈问西赞誉有加,却斟词酌句,拿捏有度,未失半点分寸。
谈问西又躬身作礼,“姜夫人过誉了,诠才末学罢了,实乃姜姑娘冰雪聪明,目击道存,不才倒也没有费上多少心思。”
张潇潇笑意更盛,“谈先生谦虚了。”
“若夫人没有别的事,不才便先行告辞。”谈问西略施一礼后便要走。
“请谈先生暂且留步。”张潇潇出声将之唤住,“确有一事,想耽搁先生片刻。”
谈问西回转身,“夫人请说。”
“我瞧着先生是明理之人,事到如今,我便也不拐弯抹角。”张潇潇笑意瞬收,“看得出,先生对缇儿已有了超出师生之间的情愫。但想必先生也知,一年前缇儿便与冯家公子订下亲。身为缇儿的母亲,我自是了解我的女儿。姜冯两家相交甚久,缇儿自小便与冯家公子冯元峥玩在一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冯公子少年雄将,驻守边关一年有余。这一年内,虽未曾回来过,但与缇儿的书信却从未间断,可见二人情深如斯。边关战事现已松缓,冯公子不日将回,结亲的日子,冯家也已选定,缇儿不久便会成为冯夫人。谈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他日定能有所成就,择良妻而伴。缇儿尊先生为师,便永远都会将先生奉在师座之上,还望先生莫要让你的学生失望才是。”
“失望”二字,说的极重。
张潇潇的这番言辞彻底地将谈问西好不容易敞开的心门又重重关上,他的决心自那条长长的走廊升起,也在那条仿佛走不到尽头的走廊里破灭。
在那一刻,谈问西觉得自己的心思是多么的荒谬与肮脏。
他脸色煞白,整个人仿佛刹那间患了不足之症,全身力气从头到脚被抽离得干净,一丝也不给他留下。
谈问西不知道张潇潇后来是否又说了什么,他的脑袋里仿佛一瞬之间涌入千只狂蜂,嗡个不停,却又驱之不离。
他踉踉跄跄地朝来时的方向折返,路上跌了多少个跟头已经数不清,唯知那间萦系着万缕情丝的书房离自己越来越远,再也回不去。
路过的仆人见状皆上前来扶,谈问西却用上所有力气推开每一个朝他伸手之人,跌跌撞撞行出姜府,逃也似地离开此地。
余下的半日,或者说余生,谈问西都过得浑浑噩噩。
那日,自姜府回来后,谈问西便将自己闷在房内。他是男儿,心思里自不能如女儿般大哭一场,只是呆呆地坐在几案旁,手执画笔,却迟迟不落。
纸上淬黑一大片,他却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