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的夜都是清幽的,但魏宫尤其如此。 白日里太热闹了,到了晚上难免就显得阴森了。澄琉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她喘着气,静默地靠在枕上,猜到今晚应该是再睡不着了。 原本在逃亡的时候偶尔也会做噩梦的,但远不及此时来得要汹涌,眼下澄琉夜夜都会被惊醒,而梦也一个比一个可怖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梦见父皇被杀,有时是被捅死,有时是被乱箭射死。有时她还会梦见自己被杀了,杀她的有时是岑歌芮,有时是梁真,有时是姐姐,有时是她自己。 澄琉很困,白日里学习刺绣和乐器都颇为费神,更何况明早又要早早地起来去参见姐姐。澄琉很想好好睡一觉,她于是又滑进被窝里。 魏宫里几乎到处都是火炉,她的宫殿里也燃了地龙,暖暖地柔柔地在澄琉心里烧着,她心里一股子烦躁。床边挂着她的锏,冰冰凉凉的铁让她心里的火气消了大半,澄琉轻轻抚过锏身,用肉体去丈量一件凶器的,不是猎人就是猎物了。 澄琉忽然听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一抬眼,看见莳娘正惊恐地看着她,吞吞吐吐地问:“殿下有什么吩咐吗?”今晚是她守夜,想来是被澄琉的动静惊醒了。澄琉暗想,这莳娘看见她半夜起来抚摸这样一件兵器,一定会去告诉姐姐,她过两日免不了要被姐姐为此事训一顿了,澄琉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淡然地说:“没事,你休息吧。” 再怎么煎熬,澄琉还是睡着了。只是第二天未免来得太快了,无论怎么失眠,一旦闭上眼,再睁开就是新的一天,澄琉被莳娘推醒,莳娘战战兢兢地说:“殿下,该起身了。”澄琉看不惯奴才这副畏惧的样子,于是嫌恶地瞥她一眼,昏头昏脑地坐起身来。她觉得早上要向皇后请安这种规矩简直是不可理喻,就算是祖宗家法,那她又不是后宫嫔妃,为什么也要被逼迫去请安?然而澄琉还是爬下床,任莳娘给她换衣服梳头发,等到用完早膳,她才算勉强醒了。 澄琉到得不早也不晚,而这时候端贵妃和几个嫔妃早已经到了。澄琉有点纳闷,若是说另外几个小嫔妃位分低想巴结澄珪,所以来这么早还可以理解,但以端贵妃的身份她完全是可以和澄珪叫板的,她为什么每次也要这么早来?澄琉摇摇头,或许不是每一个人都像她这样抵触请安这件事吧,而且端贵妃不跟澄珪叫板也是件好事,万一澄珪发火,拿她出气怎么办。 人都来得差不多了,澄珪方才缓缓地上殿,一如既往地搭架子,澄琉对这种无聊的行为已经看得很开了。澄珪雍容地坐在上首,虽然还在病中,但是依旧容光不减,她不紧不慢地与嫔妃们谈天,又听端贵妃汇报春节的各项安排,十分享受这一过程,但澄琉听得发困,她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等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端贵妃已经看见了,二人的眼神不经意相碰,澄琉紧张得不行,但端贵妃不动声色地又移开了视线,但是澄琉看得出来她是憋住笑的,神色里也没什么恶意,澄琉又一次感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妙人。 然而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澄珪最后单独把澄琉留了下来。澄琉低头绞手帕,澄珪敲敲桌子:“抬头看着本宫。” 澄琉低眉顺眼地把头抬起来,但是眼睛只抬起来与澄珪对视了一下,就滑了下去,只敢停滞在她的鼻尖。 “你夜里都在做些什么,本宫讲话的时候竟然打哈欠!” 澄琉嘟囔:“我困。” 澄珪额上的青筋隐隐地在跳跃:“你还真是本宫的好妹妹,枉本宫辛苦救你,你居然当着众嫔妃不给本宫面子。” “我不是故意的,又没人看见。” “你还好意思说,连郑芸都在偷笑!”想来郑芸就是端贵妃的闺名了,然而澄琉没空想其他人了,她自身难保,果然,澄珪继续:“把你床头那东西给本宫收起来,女孩子舞刀弄枪像什么话。” “哦。”澄琉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她赖以保命的东西在澄珪眼里什么都不是。 澄珪见澄琉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也丝毫没有要听话的意思,也十分恼火,但她暂时懒得去管这些事了:“你若是夜里睡不好,就点些安神香,”她转而偏了偏头:“绿蜡——”后者已经会意将东西奉上了,莳娘接过,澄琉暗想,算了,没白被她训一顿。 澄琉回宫后就把床头的锏取了下来,准备好好放置,可她总是忍不下心来,于是趁莳娘没注意,把锏塞进了被子里,她总要把这东西带在身边才放心。 入夜后,莳娘给澄琉点上了安神香,甜丝丝的气息幽幽地在殿内弥散开来,潜入人的深思,澄琉睡着了,果然一夜好眠。澄珪也免了澄琉近段时间的请安,所以澄琉可以放心大胆地赖床,可惜的是因着平日里长期早起,她到了点即便不情愿也再睡不着了。 就像今早,澄琉侧卧在塌上,但她还不想起来,过几天事情就渐渐开始多了,要赴宴,要拜会其他人,那时候就没这个清闲的机会了。澄琉静默地躺着,等忙完了这一阵又做什么呢?继续学习怎样做一个大家闺秀吗?然后?然后嫁人,那时候日子就更清闲了,她可以这样幽闲地躺着,一躺就是一辈子。那齐国呢?齐国就是从前的一场梦吗?澄琉辛辛苦苦逃出来是为了什么?为了活。活着干什么?为了继续行尸走肉。她还能干什么,澄琉痛苦地把头埋进被子里,她还不如死在路上好了。 如果不是莳娘进来给澄琉收拾东西,澄琉差点就哭出来了,她干脆地坐起身,莳娘依旧紧张地看着她,澄琉翻身下床:“我起来了。” 澄琉坐在镜子前让莳娘给她梳妆,不得不说莳娘手艺很好,把她打扮得很好看,澄琉长得幼稚,一打扮就像个瓷娃娃。她以后就这样了吗?像个娃娃一样给人打扮,然后给人观瞻评说。 “殿下怎么了?” 澄琉回过神来,才看见自己眉头紧皱,她疲惫地眨眨眼:“可能睡昏了头。” “殿下,”莳娘小心地看了眼她的神色:“皇后娘娘说陛下今天邀了很多洛阳的权贵入宫,娘娘她很看好崔氏的二公子。” “知道了。”澄琉对着镜子做了一个木讷的表情,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死物了。 说是权贵们都在御花园,可是澄琉连个人影都看不到,莳娘一个劲地劝澄琉去御花园最繁华的地界,而澄琉却说直接往那些地方去未免显得不矜持,莳娘闻言觉得有理,只好住口了,其实澄琉哪里在乎什么矜不矜持,她根本没准备好去应付那么多鹰犬少年,尤其是在不能给他们造成肉体伤害的前提下。 澄琉起身闲逛,看着御花园池里的水依旧碧波荡漾,里面还有鱼,她疑惑地问莳娘:“都入冬了,怎么水都不结冰的?还有鱼在游。” “回殿下,这池子里是引的温泉水,前几年快入冬的时候里面还开荷花呢。” 澄琉觉得魏国人简直太会玩乐了,一个水池子都能搞那么多名堂,一时又是一阵唏嘘。她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循着声音找过去,却见一群宫女抬头看着树,一个个神情焦急,还有几个婆子围着个小男孩,领头的宫女几乎要哭了:“唉哟,我的小祖宗,您别闹了,先跟奴婢去找娘娘,过会让顺子他们来就好了。” “不!我要猫猫!”小男孩直跺脚。 一群宫女见澄琉走进,纷纷跪下行礼,澄琉抬头,看见是只小猫被困在树上了,她蹲下来问小男孩:“这是你的猫吗?” 小男孩抓着澄琉:“姐姐,猫猫在树上下不来了。”领头的宫女知道这是皇后娘娘的妹妹,生怕自家皇子冲撞了她,于是连忙想要赔礼,却发现澄琉并没有什么不悦的神色。 澄琉看了看这树,也不高,不理解这些人在怕什么,她把披风脱下扔给莳娘,后者刚想出言阻止,就看到澄琉已经挽起袖子往上爬了,她也怕澄珪怪罪,于是劝澄琉:“殿下,你下来吧,让奴才去!”澄琉根本不理睬,一门心思往上爬,爬树这本事没人教她,还是她当年被母后禁足的时候自己摸索的。她看到那只小白猫困在树上就想到了自己枉死的白蹄乌,于是铁了心要把它救下来。冬天脆弱的树枝都已经掉落了,所以剩下的枝干都很强壮,澄琉放心大胆地往上,不一会就已经很接近了。 小猫看着澄琉喵喵喵地直叫唤,澄琉轻声唤它,那猫却往后退了几步,眼看就要掉下去了,澄琉快速伸手,一把把猫抓住了,树下那小男孩一阵仰慕地欢呼。澄琉一手抓着猫,只剩一只手没办法爬下来,于是她把猫揣在怀里,一溜烟就爬了下来。她踩着最后一根树枝,把猫递给了下面的宫女,然后矫健地跳了下来。 小男孩迎上来:“姐姐好厉害!” 澄琉拍拍手,披上披风,蹲下问:“你的猫叫什么名字啊?” 小男孩摇摇头:“就叫猫猫。” 澄琉笑得很灿烂:“我以前也有只猫,叫白蹄乌。” “它现在在哪儿呢?” “它原本在齐国——”澄琉抿嘴,转而笑着说:“后来逃跑了,逃到宫外去了。” “然后呢?” 澄琉愣了愣:“然后,然后它出去惩恶扬善,当了大侠。” 小男孩撇嘴:“它为什么要逃出宫啊?宫里有好吃的好喝的。” “可是宫里不好玩。”澄琉看着他,她一直不喜欢小孩子,但是这个孩子是个例外。她准备起身走了,结果脸上一阵温润,那小男孩拉着她的袖子,吧唧,亲了她一口,澄琉一时懵了,这就是小孩子吗?香香软软的一团,粉雕玉砌,还低着头害羞地脸红。 澄琉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元攸。” “哦——”原来是端贵妃那个儿子,澄琉心想,应该又会被姐姐批一顿了,爬树就算了,还跟端贵妃的儿子一起玩。 果不其然,第二天澄珪召她去敬栩殿,对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要不是和素来传话说元昊要过来用午膳,想来没几个时辰澄琉是脱不了身的。 刚回宫,澄琉想起来自己还有幅东西过两天就要教给绣娘检查了,然而她还没开始绣,于是立马抓起绣棚,动手开始穿针引线。 澄琉舞刀弄枪还不错,但论这种女儿家的功夫,她还真是差的不止一点两点,一会是针勾错了,一会是线毛了,分明是初冬,却忙得她满头大汗,不一会,一下午就过去了。 到了点,莳娘来请澄琉用晚膳,澄琉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扔下绣棚就出去了,莳娘看了眼澄琉的作品,微微皱了皱眉。 次日,请过安后,澄珪又把澄琉留下了,澄琉正疑惑,最近应该没犯什么错,于是大着胆子留下来,她刚轻啜一口茶,就听见澄珪问:“你有心上人了?” 澄琉抬头望着澄珪,疑惑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澄珪轻嗤一声:“本宫也不是棒打鸳鸯的人,说吧,是谁,本宫成全你们。” “没有谁啊?”澄琉皱眉,到底发生了什么。 澄珪扬起下巴:“总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吧,有心上人就说,本宫让陛下给你们赐婚。” “我真的没有。” “跟本宫狡辩什么。”澄珪瞧不起澄琉小家子气的样子:“你看看你都绣些什么东西,要是被别人看到了,不知道怎么耻笑我们!”澄珪把澄琉前几日赶的绣品啪地一声扔了出来。 “我知道我绣的不好,但跟这个有什么关系。”澄琉低头嘟囔,她觉得姐姐越来越无理取闹了。 “你都绣了些什么?鸳鸯!”澄珪摇头:“你怎么做得出来这样寡廉鲜耻的事!” “这是喜鹊!”澄琉气不打一处来,澄珪可以嘲笑她的绣工,但怎么可以嘲笑她的人格。 澄珪怒极反笑:“澄琉,你哄谁呢,自家姐妹何必狡辩,喜鹊的头是彩色的?” “喜鹊不是报喜吗,黑色的头跟乌鸦有什么区别!”澄琉试过用黑色的丝线,绣出来的确像乌鸦,她原以为自己这样改动一下会得到赞赏。 “你不要再狡辩了!” “你不要胡搅蛮缠!”两个人又像小时候一样吵起来了,不过这次换澄琉被气得不行,她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就往外跑,打开门,差点迎头撞上元昊,澄琉尴尬地行礼:“参见陛下。” “退下吧。” 澄琉逃开了。 元昊免了澄珪行礼,见她眉眼间还有怒意,拉起她的手:“她还小,你莫同她一般见识。” 澄珪嘟嘴,把绣品扔下去:“她简直没得救了。” 元昊遥遥地看了眼那纹样,吻着澄珪的手慵懒一笑:“其实连鸳鸯都不像。”澄珪被逗得咯咯咯地笑,元昊坐直了身子:“不是每个女子的刺绣都能像你这样,你也不必为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