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家去了书房,把那尊大落地灯打开的时候,旁边的木质落地钟刚刚敲到九点。 他将黑胶唱片放到留声机的唱盘上,把唱头上的保护套摘下来,解锁唱臂,让唱针缓缓落到唱片上,唱片转起来,出来的声音却有“滋啦滋啦”的响声,是一张老唱片了,已经有些失了真。 还是那曲《爱之喜悦》,只是这次,他皱眉听时,除去噪声,似还有人脆着嗓子,一声声的唤他:“四哥,四哥”,他抬手揉上额角,起身打电话给魏散原。 那边迟迟没人接,他却坚持着让接线员小姐一遍遍地连线过去,来回几次,接线员小姐终是忍不住,开口劝他:“先生,这个时间您要找的那位可能已经睡了,您不妨明日......”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温和的声音打断,“无妨,再接过去就是了,谢谢。”她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再接线过去,这一次却是通了。 “过来一趟。” “陈大少爷,您体谅体谅我,我明早再去成么?”魏散原懒散拖腔。 这边却挂了电话,他没得说,只得换了长衫,让一旁衣衫散乱的佳人先回自个的住处,就叫了司机驱车送他去陈世忠的地介。 “说,要干什么,这么晚非逮着我不放?”他一屁股坐在书房里的皮沙发上,把长衫最上头的扣扯松了两个。 陈世忠翘着二郎腿听唱片,没说话。 “这么晚叫我出来,我过来了你又装哑巴,合着就是为了报上次我扰你会佳人的仇?”他有一小段时间里闭了嘴,留声机里的音乐算是听清了,皱了眉,“你怎么又听起这个来了,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陈世忠起身要将唱针拨上去,“今天同她吃饭的时候听到了,就顺手拿出来放,这张片子有点老了。” 像是要回应他这句话似的,一阵更盛的“滋啦”声从他手下流出来,他抬手拨了唱针,声音戛然而止。 “今天找你是有正事,还记得鸿雁烟厂的龚建华吗?” “记得,怎么?” “他明天要在四方饭店摆酒局,请我去。我给推了。” “他是为了什么?” “码头上的鸦片生意。”他皱眉,“手底下的人说,乐江河港前两天来了艘没见过的船,货是装了箱的,迟迟不肯上岸,没法查。但是他们内部有消息流出来,说是鸦片。” “那你确实不该去。” “我是不去,但你要替我去。” “我去能干什么?” “要龚建华的面粉厂。” “你倒看得起我,他要是真打着鸦片的算盘,明天这个局上,去的哪个不比我的面子大?管他丝厂,烟厂,面粉厂,哪个接手轮得到我?” “你去了他隔日子也要来找我。” “那你何苦折腾我?” “不过探探旁人态度,尤其是郑斯咏。” “呵,说到那个狗东西,缪督军那里没什么消息?” “没有,我母亲倒是给我发了份电报,催婚用的。”他无奈笑笑。 “行,明天我答应替你去了,不过”魏散原卖关子“你明天做什么?” “约她看电影?”他笑,“算了,无事可做。” “还没追到手?”他揶揄。 他摇头,“先把眼下弄清楚,不着急,她趟不起这趟浑水,我也趟不起。” 魏散原站起来,走到留声机跟前,摸了摸铜制的大喇叭:“嗯,不过你这碟唱片,最好别再听。” “无意罢了,”他也站起来,“明天晚上八点,四方饭店二楼,212号,记得去。” “忘不了,先走了。”魏散原背对着他挥挥手,转眼就下了楼,拖鞋后跟在楼梯上一磕一磕的声音,回荡许久。 他听见楼下有汽车驶远的声音,就又坐回留声机跟前的老爷椅上,放另一张唱片,这次是:“则为你三寸不烂舌,恼犯我三尺无情铁。这剑饥餐上将头,渴饮仇人血......” 渴饮仇人血,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个声音,“四哥,四哥......”他阖了眼,窗户外头是最后一班电车驶过,“铃铃铃”,是电铃的声音,再远一点的巷子里,有人在深夜叫卖最后一碗虾肉馄饨,嗓子拉得悠长。 这天是礼拜六,学校公休,湘如早起打算去街上买东西,掂了掂自己攒下为数不多的钱,换好衣服打算出门,刚下了楼,就被方彩一把拦住。 “这么早还没吃早餐呢,急匆匆的出去做什么呀。”方彩拉她坐到餐桌上,秦煜明和淑曼这个时间还没起,餐桌上的饭餐却差不多齐全了。 “出去买东西。” “买东西不和婶婶说,怎么不问你叔叔要钱呢,咱家又不是没有钱,女孩子不能苦了自己。”方彩拉着她的手,笑呵呵地塞给她一个布包,里头沉甸甸的,是大洋。 “谢婶婶。” “啊呦,一家人怎这么客气,以后用钱就和婶婶说”方彩递给她一片面包,又把装热牛奶的玻璃杯推到她跟前,“湘如啊,昨天晚上要不是我斗完麻雀回来,恰巧撞见陈护军使开车送你,你这孩子还要瞒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到什么时候?”她面带埋怨,透着让人烦躁的热络。 没等湘如说话,她接着又道:“和你说过,我和你叔叔绝对不是不开明的人嘛,你自由恋爱没人拦你,年轻人嘛,出去约会很正常,何必找同学扯幌子。今天你们出去好好逛逛,也给自己买几身新衣裳。” 合着又是为了这个事,她心下冷笑,“嗯,知道了。”,实在是懒得解释,因为方彩去解释,她觉得也没那个必要。喝完了杯子里的牛奶,她和方彩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淑曼披着睡衣从卧室里出来,要下楼。 她出来的时间确实早,街上没什么人,许多店家还没开门,倒是经过了一家新开的面包房,飘出来悠悠的香甜气,就想着难得的机会,自己也应该回报一下陈世忠,把面包给他送过去做早餐。 她一进去就有制服打扮的服务生过来询问推荐,让她坐在座位上慢慢看。 “小姐,我们这里的招牌格雷伯爵红茶面包很是不错,您不妨试试。面包用料讲究得很,加了中国红茶,印度大吉岭茶,锡兰红茶还有佛手柑香油。”服务生礼貌的介绍着。 她点点头,“那麻烦帮我打包一下,要带走的。” “好的,小姐,请您稍等。”服务生说完夹起菜单,冲她微微弯了下腰。 没有多大的功夫,服务生就拿托盘端着一个包装仔细的印花牛皮纸袋朝她走过来。她付了钱,出门却想起来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心里觉得自己傻到极点,却也无奈,只想着去他办公的行政大楼附近等一等,或许能撞见。 离得不远,她步行过去也不过一刻钟,便在大楼前头广场的长椅上坐着等他,今天公休,她便没穿校服,穿的是一件琵琶襟素色有暗纹的长款单旗袍,身边放着一个牛皮纸的袋子,坐在木头长椅上,也算是政府附近难得的风景,这里女人少。 她闲得无聊,摸出来两块银元,拿手比在一起撞着玩,发出“叮叮”的脆响。她垂着头看银元的时,眼底映进一双黑皮鞋,停在她跟前。她抬头向上看,见是陈世忠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来找我的?” “这个给你。”她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纸袋子。 “面包?丫头,你就拿这个来答谢你的大恩人,嗯?”他接过来拿在手里掂了掂。 他一个“嗯”搞得她面红耳赤,却还要争辩:“不是普通的面包,里面加了中国红茶,印度大吉岭茶,锡兰红茶还有佛手柑香油,叫格雷伯爵红茶面包。” “哦?”他笑着看她,加了些揶揄的味道,“倒是背的清楚。” 她立在一旁鼓着嘴不做声。 “走吧,去公园里吃,我从起来到现在还滴水未进。”没等她开口,他就拉过她的手往北亭公园的方向走。 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止让她脸颊连带着耳根子一齐红了起来,她甩手,那边却抓得更紧,“就握这么一会儿,不碍事吧。”,他扭头看她,在笑。 他们捡了条梧桐树下的长椅坐,这边行人也少,四下寂静。微风拂过枝叶的声音也显得清清楚楚。阳光透过树枝绿叶间的缝隙漏下来,细碎的光斑落在他脸上,连着碎发一起摇动。 他将面包掰成两块,大的那半放回纸袋子里,小的那半用纸巾垫了下面,递到她眼前来。她伸手过去接,他就一下子躲开,又笑着塞回她手里,自己去拿剩下的大半块面包。 他大她七岁,应比和她同龄的男孩子都成熟稳重不少,今天却这样幼稚,是她没见过的,她不由有些想笑,扭过头看他在旁边咬面包,不看这身剪裁合体的西装,当真和一个在校学生无异。她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又是因为什么这么开心?” 她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 “哦?一块面包能让你开心成这样?” “不是。” “那就是我,看到我你很开心?”他笑盈盈地望着她。 “呸”,她扭头,红了脸,“别尽往自己脸上贴金。” 远处一个穿着黑衣裳的男孩子慌慌张张朝这边跑了过来,瞧着不过十六七岁,该是哪家的小厮。那男孩子见到陈世忠后,脚下更是如同抹了油,不一会便立在了他们跟前。 他气还没喘匀,就急叨叨地凑到陈世忠耳边说着什么,湘如看这样子,便晓得自己应当避一避,刚要起身,就被陈世忠一把拽下,倒引得那小厮多看了她两眼。 黑衣小厮一席话说完,陈世忠点点头,那小厮便先他们一步小跑着离开了。他站起身来,往阴凉外头走了两步,地面上当即就扯出来一条漆黑漆黑的影子,将他轮廓勾勒得细致,还能看见头顶的细细碎发。 他转身回来,作势伸手过去,要拉她起来。她自然不好意思真的去搭他的手,象征性的在他袖子边上扶了一扶,便兀自起身,他也不恼,只是将手收了回来。 两个并肩一齐走了几步,他才说道:“今天怕是不能陪你了。” 她轻笑:“你觉得我是过来寻人陪我的?” “难道不是?”他止了步子,歪过头瞧着她,“也不管你是不是了,眼下我却又有件事要有求于你了。” “你说。能帮我自然会帮。” 他靠近耳边,轻声道:“要你陪我。” 他唇边呼出的热气打在她耳边,像是块热碳,一下将她耳根子烫得通红,“你不能好好说话?”,她向外微微挪了些,顺势将他往远处推了推。 他笑,“好,是有正事的。找个地方我和你说,你再决定帮不帮我。” 他们出了公园门口,便有车在那里候着,原那小厮前脚离开,便是去安排打点。 二人上了车子,不过半个钟头,汽车便停在一处小公馆外头,是栋西洋风格的三层小别墅。 进了大厅,便有佣人从他手里接过外套,小心翼翼地挂到红木衣立上去。她倒是突然想到小时候家中势盛时,她父亲外出回来,也是有佣人这样服侍的,心里涌起来一丝伤感,却也转瞬即逝。 他并未同她在客厅坐下,而是引她到偏厅的一处小屋子里。其实也算不得是个屋子,不过是透明玻璃隔开的一座小温室,里外都通透得很。 温室外头直接花园,种了两棵银杏,依着木身来看,树龄颇大,再远处还植了几株灯台树,都绿油油的,讨人喜爱。 因着是夏天,银杏生的郁郁葱葱,立在温室落地的玻璃窗子前头,倒是将阳光挡的严实,投在他们坐的这处桌椅上,透着丝丝清凉。 两把红木支架的椅子,用细细的藤条编了空档,中间夹了张同样用红木藤条制成的公主台,靠室内的那面玻璃墙边上,还摆了一排三个的卡其色欧式小皮凳,又用两个木质的长方花盆栽了青青翠翠的蓬莱蕉。 坐下来,外头是绿意盎然,里头是闲雅安适,确实别有一番味道。 有佣人给他们端来两杯盛在白瓷杯里的茶,并几个牛油可颂,用镀了花边的白瓷盘盛着。 “这是给你的。”他让佣人将托盘放在一旁的矮几上,亲自将一杯茶端到她跟前,“格雷伯爵蜜糖茶。”,前面四个字咬的格外清晰,一字一断,是在逗她了。 她闷着头没有吭声,却见他把牛油可颂也推到她这边后,将一个纸袋子放上了桌,原是刚才她买面包用的那个,方才却没有注意他还一直拿着它。 “你怎么还带着它?” “你起大早给我送的,我得吃完,才算没有辱没你的好意,对吧,格雷伯爵红茶面包。” 她瞪他一眼,“不是说有正事?” “有的有的,”他低头抿了一口茶,还是含着笑“明天晚上要你陪我出一个局。” “吃饭还是听戏。” “可能都要有,重头是听戏,在题壁楼。” 题壁楼乃是昌平一带最有名的戏楼,进进出出尽是身份不凡之人。明里是江湖歌舞场,暗中却是枝节盘错,有权有势之人算计谋划之处。搁戏楼里待上一宿,第二天早晨打这门口过去,有人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却也有人刚刚迈出了门槛子,就被人一枪崩了脑袋。 因此她一听到这题壁楼,便晓得是有大事要谈,但他既要带着自己,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索性也就不再问。 刚刚二人在公园时,那黑衣小厮上来通报的便是此事。龚建华既得知他今晚不会出席,却也不会轻易放过机会,便差人来给他报信,说是明天晚上要在题壁楼设宴看戏,已是包下了整壁看台里的厢房。 这是料定他推脱一次,便不会推脱第二次,颇有些势在必得的架势。 只是那龚建华,心里头藏的,怕也不只是这一件事,明里暗里,让来报信的人反复提了提自己前不久来昌平游玩探亲的外甥女,言语中多有撮合之意。 可他这挟了湘如去听戏,却不是为了将她当个幌子。龚建华是个老奸巨猾的,他要做那鸦片生意通过他这里,固然是容易得多,可不经由他这里,却也不是再也做不成,不过是稍假时日。他能在这商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这份耐心自然也是有的。 执意要同他见上一面,打的定然是歪心思。 这些天他同湘如走得近,想来龚建华已然知晓,自己单身赴宴,拒绝那位小姐自是容易,却免不得要给湘如惹上麻烦。 那龚建华心中,怕是早已断定,他对湘如的热乎是一时兴起,早些将她除了,自己的算盘便会打得更精光些。 因着这般,他也就偏偏得将她带去,做幌子事小,替她拦麻烦却是大。 见她只是点头,并不言语,他晓得这是应了,却还是免不了提醒她一句:“这次你同我去,怕是会有危险。” “没关系。” “胆子倒是大得很,不问我是为了什么要带着你?”他伸手将矮几上佣人刚刚递进来的新鲜水果置在桌上。 “你要是乐意说,我便乐意听。” “龚老板想同我做单生意,还带着他的外甥女。”他笑。 她瞥他一眼,“我这把枪你使的还真顺手。” “我请你吃了饭,又请你看了戏,左右,我亏”他笑意更深,“你不亏。” 听明白他这是学她上次的词句,她就不甘示弱地回他:“我要真出了事,却要怎么算。” “你出了事,我就娶了那位小姐。” “那你最好盼着我出事。”她瞪他一眼,伸手拿叉水果的两角钢叉在他手背刺了一下。 他倒是没有接这句,反而说着没有由来的话“你若早来一个月,就能看见灯台树上开尽了白花,一簇簇跟落雪似的,可真是好看。” 她从他的小公馆出来已是将近十一点。陈世忠本打意要留她吃午饭,却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政府那边有事要他处理,她也就不再多留,在门厅处拿了手包,便同他道别。 只是他坚持着要让司机送她,她想了想也就不再推脱,左右是要去商铺里买东西的,索性搭他一趟顺风车。 年轻的司机师傅将车停在五色百货前头,下车为她拉了车门,她微微颔首,轻声道了句谢谢,便扭身进去。 在里头转了一圈,她买完所需的物什出来时,大楼门口一尊欧式的大落地钟正正敲到下午一点,顿觉得腹中空空。她记得出门右转是有间小馆子的,便寻了过去,要了一碗鲜肉馄饨,吃了一半,觉得身上的汗意都浸透出来,闷闷的,叫人不舒服,于是付了钱,叫了黄包车回家去。 一路上只觉得遮凉的布棚子外头,太阳烤的世间如同蒸笼,柏油马路上头因着热气过盛,腾腾的晃动,倒好似一条沸水流动的大河。